第66章 斯人已矣(2 / 2)
令狐楚点点头:“念给我……听!”
李义山擦了把泪,他为师父写的临终遗表初稿早已被拦截他的人抢走了,这些天接连有事虽没静心琢磨,但他记忆甚佳,一路奔来的路上想起师父此生心怀天下,公忠正直,鞠躬尽瘁为国事操劳的种种,已大致有了腹稿,郁积在心内的悲伤和澎湃的情绪更是着急要寻找发泄的出口。他思索了一下哽咽着念道:“臣某言:臣闻达士格言,以生为逆旅;古者垂训,谓死为归人。苟得其终,何怛于化?臣永惟际会,获遇升平,钟鼎之勋莫彰,风露之姿先尽,虽无逃大数,亦有负清朝。今则举纩陈词,对棺忍死,白日无分,元夜何长。泪兼血垂,目与魂断。……”一边念着,他早已是泪眼模糊,只一任心中激荡的情绪喷薄而出,任由自己的文思自由纵横地发挥。
令狐楚一脸庄重地闭目静听,他一直保持着平静的气息,但谁都看得出他用尽了全力在克制自己,强忍着不打断李义山的咏诵。待李义山哽咽着念完,他犹自思索了一下,才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好,深得……我心!”
见李义山趴在榻边哽咽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抚李义山的头,怜惜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孩子,你要——好自为之……”一行老泪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淌了出来,“你与王家小姐的婚事……师父……看不到了……”
李义山心中一揪,想解释一下此事,可这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的,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向师父倾诉一下这些天的经历,可是——此时说给师父听无异于更增加了师父的负担,让他无法安心,因此千言万语到嘴边却一字也吐不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
令狐楚误解了他的意思,颤抖着手还想去扶他,却终于无力地松弛下来,他喘息了好一会才道:“你无须顾虑……,与李党和解……是我毕生之愿,向王茂元推荐你的……亦是我,只是未想到……他竟招你为婿……”他似乎想努力地笑一下,可他的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深深遗憾。
令狐楚的眼睛又向旁边望去,一直站在旁边的令狐绪和令狐綯忙躬身上前,令狐綯顺手将李义山轻轻拨开,握起父亲的手,令狐楚回握着他的手用尽气力一字一字地道:“义山为……不世出之才,有……匡扶社稷之能,必要……善待,切勿……因瑕遮瑜……”
令狐綯也没料到李义山没有底稿亦不用笔墨,竟能出口成文,听了他念出的临终遗表,倒也确实无懈可击,他此时心情错综复杂,紧握着父亲的手,只含着眼泪地点头答应着。
令狐楚又向周围望了一圈,众人知道他此时多已至回光返照之时,不由地都伸头向前倾着,期望他还有什么话告诉自己。令狐楚的目光在站在门边的令狐绢脸上停了下来,怜儿!他颤抖着嘴唇没发出声来,可令狐绢知道是在叫她,她也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她原谅他,让她原谅玉溪,她只是淡漠地看了令狐楚一眼,不肯走上前去。怜儿与她有什么干系?她只记得幼时因为这个作为父亲的人不怜不顾而让自己遭受了多少他正妻侍妾的虐待!让她不以为意地就此全然一笔勾销?她不愿意,她不想!她不愿意的事情,她不会去做!
她早已得到手下的汇报,又被华阳这刁滑的家伙给蒙骗了,这花婢竟能诈死,竟将自己想借李瑞钦之手一解对李义山的恨意尽化为空!令狐绢气得无可奈何,不过好在她不在现场,华阳并非死于她手,他们压根没有证据怀疑到自己头上来。刚才看到李瑞钦进门时那哭丧着脸的样子,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看来此事已无大恙了。她松了一口气,华阳已死,龙潭营已毁,仇士良对宝藏的梦想也只能罢了!只是,她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令狐绢还在想着自己的一腔心事,忽听周围猛然爆发出一阵呼天抢地的嚎哭声,她怔了一下,定神望向前去,挡在前面的人大都跪了下去放声痛哭着。让她一眼就可看到令狐楚的头已垂在一边,手也耷拉了下来,他——死了?她眼角的余光看见站在令狐绪身后的玉溪猛然摇晃了一下。
李义山站了一旁听着令狐楚依次对众人的临终交代,他心中有些承受不了师父即将离去的现实,闭紧了双眼压制着眼泪的滚落。屋内突然爆发的嚎啕之声让他的心陡然一沉,一阵利剑穿心般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心慌腿软地几乎要跌倒。原以为再见面就能够长伴膝下,不料匆匆一见师父竟与世长辞,来不及一叙别后之情,更来不及向师父一诉心中痛苦和委屈,甚至来不及端汤侍药为师父略尽孝道!师父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可转眼间斯人已逝驾鹤归去不再复返,巨大的痛苦又一次侵袭上他的心头。
想起自相识之后,这些年来师父既如师又如父,一直以师之命以父之爱对他亲传身教,不仅在生活中照顾有加,在学识上教育开导,还不拘一格、不顾非议地对他提携扶持。而恩师的知遇之恩自己尚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回报,师父就已溘然离去,这个世上他再也找寻不到师父那温暖的依靠!一下子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李义山哪里还忍得住,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放声悲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