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灞水折柳（下）（1 / 1）
本朝官员在外买个侍妾这是常有的事，见他们谈好了身价，又开始书写卖身契。李义山不便参与，回身时却见雾夕双眼噙泪地望着父亲，脸上不复笑意盈盈，凄恻忧伤。李义山心中一抽，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意涌上心头，想到雾夕连命运尚不能作主，心中何尝有欢乐可言，尚要强颜欢笑，养活一家之人；自己处于夹缝之中，纵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但相比起她还是要好上太多，方才的诗确实有些偏狭，只顾自己感受，不知世间疾苦了。
李义山走了过去，但也想不出可以宽解她的话语来，只好道：“你放心，这也不失为喜事一桩，况马大人心地善良，必不会让你吃苦。”
雾夕望向他凄然一笑，道：“何为喜？何为苦？大人必比我更能体味。”
看着雾夕黑幽幽的眼睛，李义山竟一时语塞，眼前的女孩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竟已体验人生百味！她的眼睛和自己的女儿瑟儿很像，若是瑟儿，自己是必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的。李义山嗫嚅着道：“对不起——”为何要说对不起，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觉得很亏欠这个女孩。
雾夕抬眼望向他，突然又深深蹲了个万福：“今天能见到大人，是小女子此生的幸事！大人才高八斗，必定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李义山不由更加汗颜，无言以对。
送走马维迁，李义山已是酒意半醺，心中的郁闷让他也不揽缰，只纵马任意前行。方才分开时马维迁劝他干脆辞职到自己任上，索性远离这些权势争斗，放下名利二字，到风景秀丽的南方过一点逍遥自在的生活。虽然马维迁描绘得很惬意，但李义山犹豫了一下仍谢绝了。他知道朝中已是牛党把持升迁无望，但算起来他中进士已近十年了，却仍一直居无定所四处奔波，去年回京后才总算是把家安在了长安，因妻子的兄长姐姐多在长安，这让王晏媄很是开心。
李义山的家境贫寒，步入仕途后连续任职尚不足两年，更兼职务低薪俸薄，三年守丧庐墓全仗着王晏媄的陪嫁支撑，才算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安宁日子。可是母故治丧和接连不断地搬家，这两年家中早已捉襟见肘了，偏偏儿子又体弱多病，而王晏媄不久前再次怀孕了，他怎能于此时抛下妻儿离京？想起刚才雾夕看向自己时泪花点点的模样，李义山心情复杂，一个女孩子为了家人，甘心为人侍妾远离家乡，自己结婚多年，又为妻儿付出些什么？
暮色苍茫，一盏盏灯光星星点点的渐次亮了起来，长安城繁闹的街道两边，到处都是卖各色小吃和川流不息的人。李义山沉思了半晌，终于掉转马头向令狐綯的府上行去。
其实李义山不是没到过令狐綯的府第，但每次去令狐府的门人都抱歉地说老爷已于一大早就出门了，或是进了宫或是去会客了，什么时间能返回呢？回答都是一句不知道！李义山何尝没有眼色？他明白自己得罪令狐綯日久，但时间过去这么长了，往事的恩恩怨怨也该化解了，他不计较令狐綯，令狐綯又为何要耿耿于怀，始终不肯放下？他十六岁上就认识令狐父子，令狐楚授业之恩、令狐綯同窗之谊，又岂是一些小隙就全然抛却脑后的！故他去了两次，见门人总推说令狐綯不在，便也不肯再登门了。
可是今晚，受酒意的驱使和对家人的愧疚之情，李义山终于再次到了令狐綯的府门前。门人一见他便笑了起来，这让敏感的李义山觉得连门人也窥破了自己的心思，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怜悯，又像是讥讽。高傲自负的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屈辱感，真的要对令狐綯的低声下气，恳切陈情吗？李义山犹豫着想转身离开。
“李公子！”一声欣喜的叫声拉停了正自觉难堪的李义山，回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过的王良，他比之前壮实了不少，一身八成新的暗纹锦袍，红光满面地格外精神，但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恭谨。王良格外热情地上前来接了李义山手中的马缰，他以前伺候令狐綯读书时，很喜欢摆弄文墨，无奈不解之处太多，又不敢打扰令狐綯，故没少向李义山请教，而李义山从来不厌其烦地教授于他。
王良让门人帮李义山牵了马，自己在前面引路，将李义山请到令狐府上的小会客厅，张罗着为他端茶倒水后，方才亲自去为他通报。令狐綯的新府第李义山虽是第二次进来，但上次未到此处，且来去匆匆也没细看。此时李义山仔细打量着身处的这间会客厅，这里竟跟以前令狐楚府中的布局几乎一致，连窗外的一座假山也与令狐楚府中的相同，窗外的花园内似乎栽种了不少师父生前最爱的菊花。
李义山恍惚中又回到了以前与师父朝夕相处的日子，师父关切的教导仍历历在耳。想起自十六岁被引荐与令狐楚相识之后，师父对他如师如父，不仅亲传身教，更将他当作自己儿子一般提携照顾……，李义山不由垂下眼来，他辜负了师父临终前的期盼，早就应该与令狐綯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了。
正沉思着，忽见王良满脸通红地进来了，脸上掩不住的尴尬之色，对李义山一躬身抱歉地道：“真对不住，李大人，我们家老爷还没回府，就不敢耽误您的时间了！”
李义山有些愕然，方才王良还高高兴兴地说今天重阳节，正巧老爷在家。省悟了过来他又不由一笑，令狐綯压根就是在回避着自己，他竟如此不肯见自己！生性本就清高的李义山也不愿再俯就，站起身来要走，忽见桌案上正摆放着现成的笔砚，酒意上来让他不加思索就提笔在会客厅的墙壁上题道：“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