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山重水复(1 / 1)
很快李义山被提拔为国子监太学博士,正六品之衔,相对于他的才华和资历,这个官职一点也不高,但对宦海挣扎了十余年却仍然倍受排挤打压的他来说,已是难得之望了。因宣宗即位后极力排斥武宗时期旧臣,之前在政绩上作出了很大贡献的李德裕等人均遭纷纷贬谪,象李义山这样得罪令狐绹甚深之人,本来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太学博士似乎是个闲职,李义山在太学主事讲经,教授太学生文章。抱着传道授业解惑、颂扬古道的想法,李义山极尽自己之责,但一段时间下来,便感到非常地被动。有资格就读于太学的至少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其中不少权贵子弟多有世袭封诰在身,读书对他们本就不是唯一的出身之路;加上正处于天不能羁地不能管的少年时期,家中又娇生惯养,故好学者少、贪玩者多,更有一些出言不逊骄横跋扈甚至仗势欺人的。李义山本就不擅于官场中的应酬交际,更不愿卑躬屈膝事奉他人,因此两个月不到,认可他尊崇他的学生固然不少,但一些因他管束而与他起争端的学生也不少。
武宗时期有政绩的李党人士均已被朝中把持朝政的牛党清理出京,现任的令狐绹等牛党领袖对朝中官员的提拔任人唯亲,牛党中也再没了象白居易、令狐楚那样爱惜人才文坛蓍旧。虽然李义山受令狐绹提携到这个职务的,但牛党中人均知晓两人关系其实很冷淡,从几十年牛李党争中经历过来的京中官员无不明白,若不慎站错了队可能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故此格外疏远李义山。
李义山何尝不明其中道理,他动辄得咎,与周围唯唯诺诺的同事也格格不入。年轻学生谈论的新闻趣事也多,一些学生很喜欢吹嘘家中长辈无所不能,在此职位上经常能了解到当权者所为。听多了也看多了那些当政高官不顾社稷安危,只牟朋党私利,迫害贤才的种种行为,心中正义难申郁闷无处发泄的李义山不免将满腔心事申诉于诗歌作品之中。
这一日,李义山正在讲《尚书》中的《无逸》篇章,一个名叫李承的学生却在下面毫无顾忌地谈论着什么。这李承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但素日性格非常张扬,他家族算得上是李唐皇室的一支,他父亲与当时身为光王的宣宗关系不错,故近来很是得势。李承从不把读书放在心上,但钻营的本事却已不小,平日里连太学中的学友亦要欺负,哪里肯把只有六品官衔的李义山放在眼里。李义山本待不理他,但不知李承说了句什么,弄得他周围一干学生均在吃吃地笑个不已。
李义山便走下来问他们何事发笑,众学子皆噤了声不语,李义山便转向李承欲循循诱导道:“你那日不是说,将来要封候拜相,安邦定国吗?若是连四书不知五经不晓,如何安邦,如何定国?”他又转向众学子,引导他们转向自己正在讲述的“无逸”上来,“周公所以言:‘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之依……’”
却不料李承轻慢地打断了李义山的话:“我要学的是经世治国之策,不要学这些聱牙拗口的东西!”
李义山望向李承,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压根就不明白世事艰辛的道理:“哦!若是连嫁穑之艰难都不知,怎么能做得了大事?”他耐心地问道,“你且说你认为应该先学些什么?”
李承昂起来正在思索着,不料旁边另一个学生已从他案上抢过一张纸,笑着递了过来:“他要学写诗!”
李义山看了一眼,那纸上果然写了几行字,但莫说不成意思,连个韵脚也没有。李义山不由笑了起来:“若要学写诗,纵然也可不论押韵,但亦要学会遣词用字言情达意,才能谈写诗罢!”
不料这李承骄纵蛮横惯了,见李义山笑便认为是笑话自己,遂恼羞成怒了起来:“博士即便会押韵会写诗,又能如何?我父亲说博士的情诗写得最好,只可惜想学司马相如不成,倒弄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坏了一世的名声!”
李义山不由一愣,一腔心事翻涌上来,但尚未待他开口,另一个学生柳璧却已站了起来,愤然地指责李承:“休对博士无礼!你父亲的才学如何比得过博士之万一?你父亲难道写得出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的诗句?”这柳璧的父亲也是当朝高官,他父亲从不涉两党之争,也痛恨两党争斗打击有志之士,所以非常同情李义山,更对李义山的满腹才华欣赏不已。这柳璧天赋甚好,尊师懂礼,又对李义山的才学崇拜得五体投地,一有空闲就向李义山求教,李义山也非常喜欢他,经常不厌其烦地加以指导。
可是现在李义山却吃了一惊,他那日在令狐綯府赴宴回来,回来后很有感触。想起当年在玉阳山大伙一起聚会之时,把酒欢笑,谈经论诗,纵说天下之事,可那种心境如今再也不可得了。又想起与宁国匆匆一见浅浅数语,虽不能多言,但相视只一瞥,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因喝了不少酒,有感而发,遂提笔写下一首无题。记得自己随手将它夹在一本书中,也再没给他人看过,不知这孩子为何竟会看到自己写的诗?
李义山正要开口问柳璧从何处看到自己的诗句,却听李承傲慢地道:“才学好又有何用?若是我父亲此刻在这里,他还不是得跪在我父亲脚下磕头?”
李承的一句话说得李义山透心彻骨的寒意,自己出身寒门,无缘步入太学之门,但就读村舍中的寒门学子亦知要尊师敬长,不意身为国家最高学府的太学,竟不知礼节世故到如此地步!他气得有些全身发抖,待要驳斥李承几句,但自己身为师长,与一个尚不懂人间苦乐、不知世事为何物的孩子如何计较?
怔了半晌,李义山只发出了一声无言的长叹。以前有志难展时,他总安慰自己,自古以来能成一番事业者,有几个是没经过磨难的?时来苏秦六国相,运转班超万里候,自己一身才华不怕没有人青睐!
但现在,他却真的有些灰心了,他再也不想为这五斗米折腰了。可是这些年家中出多入少,早已是捉襟见肘,虽说来请自己入幕的地方大员不少,但妻子自这次生产后,身体一直就不好,她怎么能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奔波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