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日暮途穷（中）（1 / 1）

原来马维迁自知一病难起后，因深知发妻性情，担心她容不下雾夕，他本想让雾夕离开自己。可雾夕不肯在马维迁垂危之时弃而不顾，一直守护着他离开人世，还想护送他的灵柩回乡再离去。不料马维迁的担忧竟真的不是多余，他的发妻不但不许雾夕护送他回乡，更是不容雾夕争辨，便将她以侍婢的身份卖给了他人。之后雾夕又被几经转卖，虽然多次逃跑但均未遂，辗转流落到了扬州醉花楼。

李义山不胜愕然，以前也知道马维迁与发妻不合，但不料他妻子竟如此悍妒。见李义山一脸震惊，雾夕声色凄楚地一笑，泪珠簌簌滚落下来：“人生如朝露，我已不自惜，只是惦记我的欣儿不知落于何处，敢求大人相救……”欣儿是她与马维迁之女，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跪在了地上。

李义山心中一片悲凉，没有人再比他更了解雾夕的经历了，雾夕的遭遇远比自己悲凄得多，他叹了口气扶起雾夕道：“你还是自己去找欣儿吧！”雾夕惊诧地抬起头来，正有些失望之时，只听李义山淡淡地道，“先得帮你赎出来吧。”这也算是自己能为九泉之下的老友尽最后的一点力量了。

李义山很快凑齐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好在他的官职虽低，但官府身份也足以让醉花楼不敢强留雾夕。他带领雾夕辗转奔波寻找欣儿，直到看见重新团圆的雾夕母女抱头痛哭之时，才舒心地叹了一口气。

雾夕按着欣儿要她一起磕头，流泪道：“大人之恩雾夕今生难以回报，只能待来生结草衔环了。”询问得知雾夕经此坎坷后已别无他想，只愿与欣儿相守过些自给清淡的生活。李义山便将手头剩余一点钱全给了她，帮她安顿好便欲离开。

正转身离开，忽听雾夕又叫住了他，快步上前又行礼道：“雾夕敬慕大人久矣！欣儿的父亲也一直称赞大人才高八斗，当今无人能及，”她顿了一下，“但欣儿父亲亦说当今世事黑白混淆，大人之事只怕终难自明。”

李义山不太明白雾夕为何说这些，想起自己终身遭受打击，不由有些郁郁，但只沉默着，只听雾夕又劝慰着道：“雾夕读书不多身在底层，但因涉足此业，却知如今诗歌只有大人的广受传颂。世间不平之事虽甚多，但雾夕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公道，那些得意之人纵能压制大人官运，也必无法埋没大人一身才华的。”她有些忐忑地望了望李义山道，“欣儿父亲曾想着书立传以自明，但竟未成，大人的才志高出欣儿父亲许多，坊间无人不晓，就连民间亦四处传唱大人之诗，大人何不以此自明？”……

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来自己一直在红尘中苦苦守候，一直不肯放下的那点不甘心，不再是为仕途的不达，更多的只是想自证此生的清白和价值而已！李义山复又振作精神，他一改之前的颓废忧伤，转而以豁达的态度来直面人生，让自己不再沉缅于往日的痛苦之中。他在诗中抒写自己新的人生领悟，“浪迹江湖白发新，浮云一片是吾身。寒归山观随棋局，暖入汀洲逐钓轮。越桂留烹张翰鲙，蜀姜供煮陆机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

抱着这种人生态度，李义山开始认真地将自己的文赋收集整理，思想一放开，他的新作也不再局限于自己个人的痛苦之中。他的诗歌也不再是单纯地悲已悼妻，不再只有离愁别绪和怀才不遇的感慨，在追求字词的唯美秾丽、意境含蓄空灵之时，他不再掩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指向。在到各巡院办理公务之余，他的足迹遍履大江南北，在游览名胜追踪历史、凭吊古人的遗迹之时，他写下了不少咏史诗。

李义山将他毕生的才华都倾注在他的诗歌文赋创作之上，他的咏史诗很快突破了前人的窠臼，将单纯的咏史诗与政治诗结合，在咏史的基础上融入了深刻的现实意义，开拓了诗歌又一新的境界。他的咏史诗直刺当今社会现实，借历史上的事实教训，告诫昏庸的当朝者不要重蹈覆辙，由于博学多闻，他的诗较单纯的政治诗生动精美，意蕴无穷，更能发人深省。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李义山创作了大量作品，将自己的诗歌在质量上和数量上都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的诗歌既有以六朝兴亡为题材的，在表达自己对历代政权兴亡深刻认识的同时，告诫当今切勿重蹈覆辙；他还写下了许多指责本朝皇帝昏庸腐败、信奉鬼神的诗，直指当权者不关心百姓痛痒；他甚至直言不讳地揭露本朝皇帝刻意用心掩饰的一些丑闻……

为此，李义山遭到了不少人的直接指责和委婉劝告，有认为他大伤名教擅用事体、言自己所不宜言的；也有好心地劝他不要过于直白，最多还是作一些象以往寓意模糊的无题好了。李义山皆笑而不答，既然人生已是如此，那就让自己过一些豁达疏放的生活吧。

但李义山还是没料到，他犀利的笔端触及到一些人的痛处，另一波打击又紧随而来！一天，他接到了来自韩瞻的书信，里面不再是韩瞻夫妻的关切和问候，而是韩瞻妻子的声声质问。她听说李义山竟为歌妓赎身，且倾囊藏娇，她指责他置自己儿女于不管不顾，不但辜负了为他辛劳而憔悴早逝的妻子，也罔顾他们这些年来对他的关心！更多的风言风语也在李义山周围的人际中开始传播，在以前非议他攀附权贵的话题上，又添加了他风流成性、嗜赌滥饮，他似乎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好在柳仲郢一直对李义山信任不移、百般关照，柳仲郢深知他的人品，也知晓他受诽谤的根由，一直为他排解众人非议，从来不为这些无端的事情搅扰他。但是即便是这样的情形也维持不长，柳仲郢担任兵部侍郎兼任盐铁转运使才一年多，就被朝迁突然调任为刑部尚书。新任的盐铁转运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免去了李义山的职务，李义山心中早有所料，不作任何辩解也未置一词便离开了。

当前往柳仲郢之处辞行时，柳仲郢竟还未得知此事，听闻后便想去为他力争。李义山对他深深一揖，神情泰然地婉言谢绝道：“多谢大人好意了，数年来与君相处，情深义重，大人知我甚深，如今我已是性疏多病之人，不再适应宦场人事纷扰，更厌烦了勾心斗角。”他又是一个长揖，抬起头来眼中似有莹莹之光，“今日特来向大人辞别，这些年来，历尽人情世故，也领略了政治风波，长安非容我之所，落叶归根，我正准备返回故乡。”

柳仲郢听他一席话情意恳切，良久方望天长叹了一声：“弃宝剑而不用，真乃大唐一大损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