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毒妇(2 / 2)
“沙沙沙……”
风吹树动,摇曳的枝叶出细细的摩擦碰撞声,中间夹杂着刷子规律的刷动声。
尚书府的马厩旁,端木绯正在专心地刷着马,每一下都从马背一直刷到马腹,认认真真,周周到到,仔仔细细。
她一边刷,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霜纨,很快就有妹妹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它叫‘飞翩’,长得可爱极了。”
“不过,它还小,现在要跟它娘和哥哥在一起,等再过几个月,我就把带回家来陪你,好不好?”、
霜纨的性格非常温顺,尾巴轻轻甩动着,偶尔用鼻子亲昵地顶顶她的胳膊,蹭蹭她,那温热的鼻息喷在端木绯的脖颈间,逗得她有些痒,出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碧蝉在一旁帮着喂草料,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我们霜纨真乖!奴婢看啊,府里的马儿中,性子最好的就是霜纨了。”
那是自然。端木绯沾沾自喜地扬了扬下巴,摸着霜纨雪白的脖颈,毫不吝啬地夸奖着:“我们霜纨不仅乖,还漂亮!……霜纨,等过些天,天气再暖和些,我带你出门踏春,放放风好不好?!”
霜纨似乎听懂了,上唇兴奋地向上翻起,出了一声低低的嘶鸣声,又亲昵地蹭了蹭端木绯。
就在这时,绿萝快步走了过来,禀道:“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禀话,可是不知道为何,绿萝和碧蝉皆是觉得空气似乎冷了下来,时间仿佛停住了。
端木绯静了两息后,应了一声,然后便朝着湛清院走去。
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她换了一身极为素雅的月白襦裙,只在裙角用银线绣了几片竹叶,双平髻上简单地以月白丝带点缀。
换好衣裳后,她就坐着马车出了门,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只不过,今日她要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御街上的一品轩。
今日是肃王处决的日子。
皇帝早就已经贴出了皇榜,列举了肃王通敌叛国、逼宫谋反的种种罪状,将于今日午时三刻将肃王斩示众,以平民愤。
这个消息早就在京城大街小巷传遍了,虽然午门行刑不许普通百姓围观,但就算是如此,也阻挡不了那些百姓的热情,都纷纷来了距离午门最近的御街看热闹,想着哪怕看一眼囚车,或者行刑时能远远地朝午门方向观上一眼也好。
今日的御街上熙熙攘攘,拥堵不堪。
一个个面目森冷的禁军十步一岗地守在街道两边,清出了一条道来,那些百姓要么就直接等在路边,要么就像端木绯这般订了路边的酒楼、茶楼,等在雅座和大堂里候着。
整条街上一片喧哗,那些酒楼茶楼二楼雅座的窗户都敞开着,不少客人或是在里面谈笑风生,或是对着刑部天牢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
当端木绯抵达一品轩时,正好是午正。
二楼的雅座中已经有了人,一个身穿天蓝色锦袍的少年正坐在窗边,慢悠悠地饮着茶,正是李廷攸。
“攸表哥。”端木绯含笑地唤了一声,然而李廷攸却是神色淡淡,瞥了她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在说,你还记得我是你表哥啊!
端木绯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眼神,小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这要是平时,李廷攸敢如此甩脸色给她看,她肯定是懒得理会的,可是抵不住她此刻心虚啊。
昨天下午在安平长公主府时,她听闻安平从宫里回来了,就兴冲冲地去仪门迎接,后来就陪着安平去玉华堂用午膳了,完全忘了让人去通知还在马厩的李廷攸……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李廷攸在公主府的丫鬟引领下哀怨地来了玉华堂,端木绯方才想起了这个表哥。
这次确实是她理亏。
端木绯清了清嗓子,想了想后,讨好地看着李廷攸道:“攸表哥,现在桃花初绽,正是酿桃花酒的好时节……”
李廷攸闻言顿时眸子一亮,本来还想再端一会儿架子的,却抵不住被勾起的酒虫,没骨气地朝端木绯望了过去,昂了昂下巴,一副“你知道该怎么办”的表情。
端木绯很是识相,笑眯眯地继续道:“攸表哥,等我酿好以后,就给你送两坛过去,可好?”
李廷攸总算是满意地笑了,正要请端木绯坐下,就听外面传来小二殷勤热络的声音:“公子,这边请。”
随着“吱”的一声,雅座的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紫色描银锦袍的少年跨步走了进来,举手投足间随意而洒脱,又透着几分骄阳似的矜贵。
“阿炎,快过来坐!”李廷攸对着封炎露出灿烂的笑容,招呼他过来坐下。
封炎对着表兄妹俩微微一笑,一双斜飞的凤眼明亮璀璨,“廷攸,端木四姑娘。”他信步走到窗户边,撩袍在端木绯和李廷攸之间坐下。
这间雅座其实是封炎订的。
昨日端木绯和李廷攸离开公主府前,封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在一品轩订了间雅座,打算今日午时来此看肃王午门行刑。
如他所料,端木绯一听,就说要过来“看热闹”,而李廷攸想着肃王差点害了李家,也附和说要一起来,于是才有了他们三人今日这一品轩之约。
小二手脚利索地给几位客人都上了茶,端木绯根本就没心情寒暄,目光不住地往外瞟去。
街道上越来越嘈杂,特意赶来此处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些禁军的身后被数以千计的百姓挤得密不透风,几乎是寸步难行。
上月底李羲押解肃王进京时,京中的百姓们最多也就是闻讯赶去南城门瞧个热闹,而如今,随着肃王的定罪,他这些年来所犯下的一条条罪证都被公布天下,百姓们才知道八年前蒲国来犯,大盛之所以连失西州、陇州两州,这背后竟然还有肃王在暗中推动……
当年蒲国来犯,京城的百姓虽然没有遭受战火,却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就怕蒲国继续长驱直入,一旦秦州沦陷敌手,那可就是攻入中原腹地啊!
彼时,大量西州、陇州的流民涌入京城,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至今京城还有不少当时留下定居的流民,今日他们都特意赶来围观肃王行刑。
数以千计的眼眸此刻都目光灼灼地望着街道的一头,一辆囚车正从街道的尽头缓缓驶来。
“快看,囚车来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出声来。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纷纷喊了起来,下方街道上的百姓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地喧嚣起来,皆是高喊着“囚车来了”,一声比一声响亮。
端木绯也朝囚车的方向望去,眼神微沉。
忽然,她双目微瞠,目光怔怔地看着斜对面的街道边站着一道儒雅的身影,负手而立,花白的鬓在风中肆意飞舞着……..
对方那眉眼鼻的轮廓对端木绯而言,是那么熟悉,她哪怕闭上眼也能将他一模一样地画出来。
祖父!
端木绯一眨不眨地看着静立在街边的楚老太爷,眼眶一酸。祖父也来了!
此刻,雅座中静了下来,只有街外的喧嚣愈来愈响亮,三人心思与目光各异。
李廷攸望着下方的囚车,端木绯看着楚老太爷,而封炎则是在看端木绯,看着她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看着她眸中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看着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散了出来……
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蓁蓁,封炎就觉得一阵心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揪住了他的心脏一般,他完全就没注意到囚车在禁军的押送下来到了一品轩的下方。
囚车中的肃王比十来天前被押解进京时还要狼狈,浑身污浊不堪,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囚车里。
他形容癫狂地抱着头,着囚衣的身子颤抖不已,嘴里喃喃地说着:“不可能的……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明明步步筹谋,步步谨慎,怎么就一下子走到了绝境?!
前方的午门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仿佛一把铡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方,肃王的身子颤抖都越厉害了。
突然,他感觉到脖子后一寒,好像是有一把利箭对准了他的后颈,不由得汗毛齐齐竖了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却对上了二楼的窗口中探出一双如墨玉般纯净清冷的大眼睛,一张陌生的小脸冷冰冰地望着自己,令他心底不禁升腾起一种刺骨的寒意。
她是……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心头,“啪”,一只臭鸡蛋准确地扔在了他的额头上,蛋壳碎裂,腥臭的鸡蛋液自他额头流淌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般。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烂蔬菜、烂水果都朝肃王的囚车飞了过去,肃王只能抱着头,嘴里疯狂地含着:“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那喊声随着囚车渐渐远去……
等囚车驶到了午门外,那些百姓也就消停了下来,他们也无法再前进了,无数的禁军把一道道围观的目光挡在外面。
但众人还是伸长脖子盯着午门的方向,时间在这个时候好像放慢了好几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地传来了冷厉的两个字:
“行刑!”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四周似乎弥漫起了一股肃杀的气氛,整条街静了一瞬后,就再度沸腾了起来。
端木绯也望着午门的方向,像是尘埃落定,像是如释重负,又似是失魂落魄……
忽然,一盏白色的孔明灯飘飘荡荡地进入端木绯的视野中,吸引了她的目光。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越来越多的孔明灯随着南风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端木绯俯往街上望去,就见这一条街上的百姓几乎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白色的孔明灯,此刻,他们正彼此点燃灯中的蜡烛,让那一盏盏孔明灯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如同那漫天繁星般漂浮在空中,一闪一闪……
端木绯的眼前突然又多了一盏孔明灯,触手可得——这一盏是被封炎直接送到了她的身前。
端木绯惊讶地看着这盏孔明灯,封炎微微一笑,道:“祸伏法,自当告慰英灵。”
端木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盏孔明灯,又朝街上百姓手里的孔明灯望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原来这些孔明灯应该全是封炎让人放的。
封炎对着端木绯眨了眨眼,唇畔的笑意更浓了,似乎无声地肯定了她的猜测。
果然是封炎!端木绯的眸子一下亮晶晶的,也对着他笑了,眼神柔和如水,笑容璀璨如星辰。
她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手中的孔明灯,把它放在了窗槛上,看着它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也随风加入了那片孔明灯群……
端木绯双手合十,仰望着那漫天的孔明灯,小脸上一片虔诚,对着那遥远的天际无声地说着:
“爹爹,娘亲,肃王伏法了!”
“爹爹,娘亲,你们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爹爹,娘亲,你们一定保佑弟弟啊!”
端木绯的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恬淡,沉静,温和,心渐渐地沉淀了下来。
这漫天的孔明灯好像一条星河般,吸引了街上的百姓,也吸引了那些雅座中的客人,其中也包括楚老太爷。
楚老太爷仰头望着天空,眼眶微红,目光追随着那纷纷扬扬的孔明灯,忽然,他的目光与一品轩中的封炎四目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封炎坦然地对着下方的楚老太爷微微一笑,放开了手中刚刚点燃的孔明灯,那盏孔明灯很快就慢悠悠地从窗口飞了起来……
楚老太爷怔了怔,神色有些复杂,然后大步流星地朝一品轩的方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