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承月(2 / 2)
“少瞧不起人!说了我能成,就是能成,休说医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见!”
“……我日你妈啊!”
脾气真大,头也是真铁。周叔柳婶又劝:“我的少爷,你给小爷留点脸,那里头情形难看,你进去了他还要做人吗?”
“……”那你们进去了他不也一样做人吗?为什么要搞区别对待?
金总想不通,又怕这唯一队友真的含恨自杀,摸摸鼻子,只在门前抱着头打转。
这他妈太受罪了,都怪自己嘴贱啊!
早知道就不激他了,金总后悔莫及。
下人都知道少爷起来,渐渐地一院子的人都被惊动,谁知捱了片刻,乌云渐渐合拢,滴滴沥沥,又下起雨来。
周裕三番四次请少爷回去先睡,金世安气得想捶他:“他在这难产,你让老子回去睡?我他妈还是个人好吗?”
周裕秃噜嘴,心道哪来的难产?又没有孩子。不敢再说,只好举着伞,金总走他也走,金总退他也退。一群人在萧瑟秋雨里无措,只剩里头一个白小爷挣命,情形也不像孕妇难产了,像一堆修仙的围观渡劫。
金总情知自己这次是真做错了,不该小看露生,又拿话挤兑他,此时硬要开门进去,以后只怕朋友也做不成。
雨越下越大,沥沥雨声,如打人心,只是渐渐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了,金世安干脆趴在地上,耳朵贴着门,先喊:“宝贝儿啊!哥服了你了!以后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行不行?”
里头没声音。
金世安扭头又问:“他平时什么时候开门?”
周裕瑟缩道:“都是小爷叫人,我们才敢开。”
金世安扒着门又问:“你是不是熬过去了?熬过去我们开门啊!”
里头还是没声音。
大家都觉得心惊,再叫几声,忽然听见稀里哗啦一片瓷器打碎的声音,接着仿佛人倒在地上,金世安再也忍耐不住,捅开门锁,里头一片狼藉,白露生绳子也挣断了,血淋淋地倒在碎瓷里。
金世安一把将他提在怀里,向外大吼:“围着看蛋?叫医生去!”
他把露生抱在怀里,不觉得他臭,也不觉得他恶心,只是觉得很惭愧,又生气。惭愧是因为敬佩,生气是因为自悔。
露生朦胧中认不得他是谁,挣扎哭道:“我不吃那洋药水。”
金世安:“哎,不吃,我们不吃。”
露生:“……不给人再害我。”
金世安:“不让人害你!害你的都打死!”
露生慢慢静下来:“我一个人……害怕。”
金世安虚心下气地哄他:“哎,哥哥在这儿。”
这里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员的业务水平,稀烂的房间,转眼又收拾周全了。露生被抬着擦洗干净,把外伤敷了药,金世安不叫送回去,只说:“就放在我屋里吧,等他醒了再说。”
医生也来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殴打这种手段,确实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复发。”
金总扶额:“没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医生更吃惊了:“他有武士道的精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里请来个脚盆鸡,好汉就好汉,武你麻痹的士道。医生见他脸色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够这样坚持,在下认为,这会是成功的案例。”又问:“还需要鸦片酊吗?”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个字弄得很烦,心想老子是什么脸色你就是什么货色,又怕露生再出意外,干脆叫周裕带着到前厅去备办,又说:“下次请英国美国都可以,别他妈再请鬼子来。”
周裕搔搔脑袋,没大听懂这话,心说哪国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国鬼子也不是没烧过圆明园啊?又一想少爷准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里可不是给鬼子闹过吗?得,下回请个荷兰大夫来,好歹没有刨过爱新觉罗的祖坟!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饭不思,就在房里陪了一整天。露生到入暮时分才昏沉醒来,金世安吸着鼻涕,在床边大狗似地趴着,一见他睁眼,连忙扭亮床头电灯。
露生被刺得闭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灯旋暗了些,嘴唇翕张,半天才“嗳”了一声。
“兄弟,你把我吓死了。我就是跟你说着玩的,你怎么那么大脾气啊?”
露生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怎样,原本不委屈,叫金世安两句软话一说,忽然委屈起来,那两个眼睛又止不住的泪,轻声细气道:“我半辈子妆腔,下九流的人,谁把我放在眼里?你叫我兄弟,我自然要对得起你,若是头一件事情就食言,岂不是让你把我也看轻了!”
金世安见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反正总而言之是自己错了,连忙哄了又哄,粗手笨脚地擦眼泪。
这兄弟做得真为难,不像收了个小弟,是他妈收了个娘娘。
要是白露生讨厌一点,堕落一点,金总干脆就丢开手,奈何他心地这样刚硬,柔弱归柔弱,里面是个爷们,金世安就是佩服他这一点。见了半辈子的绿茶婊,今生头一回见真莲花,托着又怕飞了,握着又怕碎了,怜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样疼,比女孩儿还难对付,真是手足无措。
露生见他低着头,那一副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六神无主,心里早软了,且软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密,叫他发现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场惊。也不知自己昨夜里癫狂之中,说了多少伤人恶话,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说话不过肠子,要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金世安又“嗳”一声,端起床头的桂圆汤来,那汤是搁在温水盅子里暖着的,盖子揭开,氤出一股芳香的白气。
金总不会服侍人,自己先对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烫,别他妈废话了,来嘴张开。”
露生哪肯让他伺候:“叫娇红来就罢了,怎能让你做这些事。”
金世安见他那个矫情样子,又想笑:“喝吧!他们折腾一天,也够累的,你这个统治阶级的作风也要改改,娇红也要吃饭的好吧?”
“我自己来就成。”
“少哔哔,再闹老子对嘴喂你。”
两人一个手脚笨似李逵,另一个娇羞似杨妃,真是牛粪伺候鲜花,偏偏鲜花还受用。一勺两勺,嘴里没喝出滋味,倒把脸喝热了。金世安看他颊上两三道瓷片刮的浅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露生爱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捏捏,叫人家笑话,硬着嘴道:“男人又不赖这个吃饭,一点小伤又算什么。”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说什么梦话?”他学着露生的腔调:“嘤嘤柳婶我脸毁了!嘤嘤这可怎么是好?嘤嘤你快看看我难看不难看?”
露生红了脸,伸手打他一下。
潇潇秋雨,帘外潺缓,那一阵夜雨的清寒透幕而来,尚携着秋来草木疏朗清香,此时下人都在前院用饭,唯他二人低声说笑,黄黄电灯朦胧照着,倒似梦里一般。
金世安喂完了桂圆汤,看他头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说你这是图个蛋?碎花瓶扎得跟刺猬一样,早他妈有这个志气,以前为什么不戒毒?”
露生咬咬嘴唇。
金总趴在床边上:“我听柳婶说你是给人害的,谁这么害你啊?”
露生难过得扭开脸去。
——有什么可说?当年他被金忠明打断了胳膊,原本在家里养伤,金少爷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会专捡这个时候摆堂会,遍请名角来做场子。此时金少爷不出席,已经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岂非一个为金家出头的人也没有?因此挣扎上去,又疼痛难支。原与他极相好的一个小生,就拿个不知名姓的药水来,说吃两口便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