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羊祜并非武人。而陆抗虽出于书香门第、家学渊博,但他却是自二十岁起就常驻军营。虽然他身体不好,但他习武,而且不曾荒废。加之他比羊祜年轻。这段时间以来他与羊祜相互尊敬又相互惜重,但根本上各事其主,事到临头敌是敌,战争是战争,十分清楚。况且,这样也是一对一公平的决斗,不算胜之不武。
虽然陆抗身上没带刀剑,但他还是自信有能力经过一番搏斗后把羊祜按在地上掐死,或者干脆咔嚓拧断他的脖子,又或者捡块石头照脑袋乎,再或者先以老拳打晕再想办法找兵器取命……
陆抗内心的念头似乎带点儿血腥暴力色彩,但他的面庞依旧是谦冲的淡淡的,可没有半丝狰狞。陆抗一直都是这样,从陆逊过世起到现在,陆抗待人总是很谦冲很客气,说话时眼睑总是微微垂下,睫毛的阴影落在脸颊上,说话的语速也不快,好像他永远是那个刚满二十的后辈,让人觉得很是温文隐忍的。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是陆抗总是不笑的,就算笑也是出于礼貌的那种,当然不笑并没有使他看起来严厉,他对待除了敌人的人时很温和,柔柔的,眉宇间结着淡淡的忧意。有人发现陆抗一直不太笑时还讨论过,结论是兴许他真的笑不出来。前一段日子可能是因为家,他看着如同一株参天神木一般的父亲深深无奈着倒下了,后一段日子可能是因为国,他发现吴国的精力就像失去了树木的沙土,在不断流失着。兴许这片土地还剩下最后一棵树,就是他。
羊祜刚才蓦然与陆抗打了照面时,骤觉得哎呀怎么会天上掉下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妹妹。不!弟弟。
他同时也看到陆抗做了一个把手探到腰间的动作,但动作僵住了。他当然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这是拔剑的动作。
于是羊祜这时候关切地问:“将军方才是否需要这个?”他回身一拔,居然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横刀平举,耷拉着眼皮说,“将军若有用处,仆有驽刀一柄,可为将军所用。”然后短刀被双手递到陆抗跟前。刀身明如秋水,刀刃精寒四射。
这不正好是陆抗行凶的好凶器。
陆抗微微蹙了蹙眉尖,抬眼看向羊祜。
羊祜把刀又往陆抗眼前送了送。
刀尖在淡淡的阳光下发出反光,扎着陆抗的眼,陆抗不舒服地退了一步。
陆抗站着的地方,其实是一个斜坡。陆抗不知是怎的给忘了,脚下没掂量好轻重,踩了个空。羊祜只看见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弟弟双手在空中一阵乱舞,然后仰天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羊祜探头往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到摔得一时爬不起来的陆抗身边,蹲下来依旧把刀往陆抗面前送了送:“将军休要客气。”眼神看起来似乎好像非常诚恳。
非常诚恳。
陆抗抚着后腰撑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然后站了起来。
蹲在旁边的羊祜也跟着站了起来,刀依旧递出。
陆抗握住了刀柄,将刀取了过来,垂眼凝视着道:“羊公真坦荡之人。敌首当前,慷慨借刀,实乃非凡气度——羊公就不怕抗执此刀为国诛敌吗?”
羊祜吧唧了一下嘴,拢起手作了一揖:“仆天资驽钝惫懒,每误国事。我朝英贤汇集,四方麟才络绎来投,纵仆身填沟壑,亦不过万里长城掉落一星石屑,万顷良田少去一株病秧,自有接替之人,权可当让位于贤者,于国事无损。故仆虽死无憾。倒是陆将军您……”羊祜抬眼看了看陆抗,不紧不慢地说,“合当为国保重身体,万不可有失。否则——大厦倾矣。”
陆抗默然不语。
这尽是实话。
纵然他今日杀死羊祜,取首级而归,可于势有补?反更失民心。
他把刀交还给羊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