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1 / 2)
武田一干人等交代罢转回头, 却见宗承仍旧满面霜寒, 遂纷纷将目光投向何雄。
何雄跪伏在地, 冷汗涔涔,噤若寒蝉。
他自进来就一直跪着, 宗承没发话让他起来,他不敢动一下。他身上飞镖未取,直竖竖插着, 伤口血流不止,右臂与一侧后背皆被血染红。已疼得麻木, 但他根本不敢提一句治伤的事。
莫说让他起来, 宗承自打现身开始,就没搭理过他, 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当众羞辱之意昭彰可见, 但他一声不敢吭。
他忽觉舱内一静, 抬头看去,发觉武田等人竟都望着他。
他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白,分辩道:“大人明鉴,此事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也是被逼……”
武田平忠忽而打断他的话:“我看何样那伤得尽快处理一下,血都落地成摊了。”
话外音便是再不让他滚走, 会脏了船舱。
宗承终于发话:“将他拖出去, 然后把污渍清一清。”
众人忙忙应是。
何雄被人架着出去时,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小的是否能找人包扎伤口?”他不敢对上宗承的目光,只敢偷瞥他神色。
宗承只说让他出去,可没说他准去治伤。宗承虽为人低调,但积威甚重,一般被宗承亲自教训的部下,未得他允,都不敢擅自医治,这是规矩。
何雄等了半晌没等到宗承开言,心中七上八下,宗承不会就是想废掉他的手吧?
就在何雄预备再度跪下求他时,宗承冷淡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先止了血,别寒碜人。”
何雄如蒙大赦,连声谢恩,行了礼,忙不迭出了船舱。
等何雄出去,武田趁机道:“馆样也应当知晓何样的为人,冒您名号一事,我等才是迫于无奈。何样说他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打出您的名号也不为过,我等以为此乃您默许之事,便也未曾细问,不知原来何样并未取得您的同意。”
藤原能胜也在一旁附和,为自己撇清。
宗承哂笑,满目嘲色。
他早料到会如此,各方互相推诿,果真是敢做不敢认的孬种。
武田等人见宗承根本不搭腔,暗暗互觑,低头噤声。
此番来国朝劫掠,他们都是得了各自背后的御馆大人暗地里授意的,之所以肯带上何雄,确实是想壮势,但还有一个极要紧的缘由,就是找个替死鬼,一旦将来宗承追究起来,也好将自己择出去。
归根结底,就是既想借宗承的势,又不想得罪宗承。
他们前头曾跟国朝朝贡过,暂且也还不想再撕破脸,但又忍不住劫富肥己,这就想到了将事由推到宗承身上的主意。宗承身份特殊,若是宗承下的手,国朝那边不好追究日本国这边的罪责。
他们其实原以为宗承即便知晓了此事也不会如何气恼,因为宗承本身就是海寇出身,大不了他们把抢来的资财分给他一些,这事也就了结了。
谁想到宗承反应这样激烈。但细细想来也可理解,宗承久惯称王称霸,被人利用倘还若无其事,那往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宗承冷然不语。
舱内压抑,就在武田等人窒闷得几乎壅闭了呼吸时,火头领着人上菜来了。
他们可不敢拿他们的剩菜剩饭招待宗承,都是现做的热菜热汤,荤素相间,酒饭点心齐全,虽则条件粗简,及不上宗承素日的精致美馔,但也算丰洁。
火头与几个仆役有条不紊摆饭时,武田看向宗承,殷勤道:“馆样稍候,我等去择选几个美人来陪酒。”
有酒有肉,怎能没有女人。
宗承遽然抬头:“我听说,衡王前阵子送了几个美人过来?”
武田应是。
“带过来,我瞧瞧。”
武田等人虽不甚乐意,但宗承既开了口,他们焉有不应之理。
少顷,秋娘等一众妓子被领入船舱。
几人貌比桃夭,乳丰臀肥,中间却是纤腰一束,款摆之间袅袅婷婷,勾人遐思,望之销魂。
宗承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顺势问起了衡王招安之事。
众人本以为宗承让他们将那一干妓子叫来是要选几个过去服侍他,谁知他面色寡淡地打量罢,又面色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一群美人,而是一堆陋石。
这等美色都瞧不上眼?
藤原能胜暗暗咋舌,馆样不愧是馆样。也是,若是眼界不高,也不会至今不娶。
武田等人答话之际,火头已将饭菜摆讫,与一众仆役告退。
藤原见宗承不让那些女人伺候,又不好吩咐宗承身边的长随来布菜,念头一闪,出声叫住已退到门口的火头等人。
他目光迅速从众人身上扫过,点了火头与胡贵留下伺候。
他们这些武士家臣,为着行事方便,大多通晓汉语,或许所习不精,但基本是够用的。
胡贵答应一声,垂眸到宗承跟前行了一礼,与火头一人一边,侍立在侧。
宗承连个眼风也没给身边这两个仆役,只跟武田等人说起了近来的战事。
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一条意思,寒冬将至,见好就收。
“究竟是哪个夯货出的主意,让那拨援军往秣陵关去的?秣陵关可是南京城的门户,南京是留都,太-祖的山陵就在南京城外,你们这般,会让国朝皇帝认为你们想要侵占留都、毁坏祖陵,原先只将五六分精力放在你们身上,如今就要变成十二分,你们这般举动,是全然藐视天-朝威严,皇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剿灭你们,跑得慢了,就要变成国朝水师的刀下鬼。你们自己掂量。”
武田平忠面色微变,又道:“馆样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我看国朝那边没有那样可怖……至于北上逼近秣陵关,就是想转移他们的主意,附近城郭只有金陵地位举足轻重,倘若金陵告急,他们必定分兵援之,我们攻打苏杭就能事半功倍。”
宗承冷笑:“你当衡王跟你们一样蠢么?他早知你们会使分兵之计,单等着你们这帮颟顸之辈上钩。你们觉着打得顺,那是因为下头的地方官坏了事,地方官若是不弃城而逃拖后腿,你们怕是早被衡王集兵剿杀了。”
“我也告诫你们,”宗承微微倾身,目光如利钩,“往后休打侵劫国朝的主意,老实朝贡才是上上之选。想捞钱,就学那个佛郎机勋贵,与国朝做买卖。你们这回捅了马蜂窝,自己死不要紧,回头牵累各自背后的主上,才是得不偿失。”
武田等人噤声。
宗承继续道:“还记得当年元世祖两次东征日本之事么?第三次东征尚未开始,你们的北条将军就因惶遽过度,年纪轻轻竟被无可承受的重压活生生压死了。天-朝先前可以东征,现在也可以东征。真把皇帝惹毛了,再来一次渡海东征,你们就不怕亡国么?”
武田沉下脸来:“馆样慎言,我等乃神之后裔,得上天眷佑,不然为何能在两度东征之后安然无恙?”
宗承嘴角轻牵:“能安然无恙是因为元世祖当年太不上心了,没把你们当回事,又兼下头的人办事不利,这才让你们躲过两劫,否则你们今日焉能在此打家劫舍?”
武田与藤原等人皆对宗承此言不满,他们是神之后裔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就是天生比别国人高贵。但思及宗承本身毕竟并非他日本国人,听了这话怕会不豫,也就憋着没说。
他们各自背后的主上尚且将宗承奉为上宾,他们没资格得罪宗承。
火头看宗承不动筷,惶恐不已,小心询问他喜好什么菜式,若桌上没有,他再去准备。
宗承目光扫过眼前肴馔,最后停驻在一盘腌鲜鳜鱼上。
腌鲜鳜鱼是一道徽州名菜,眼下又正是品食鳜鱼的绝佳时候,算是一道应景的时令菜。
火头见状明了,以公筷为宗承夹了一小碟鱼肉。宗承是徽州人,这道菜原就是特为讨好他而做的。
火头见胡贵只是低着头,低声呵斥:“木头一样,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胡贵应声。她动手斟酒时,自灰色短打袖中露出两截纤瘦手腕,虽不白,但样态实在惹眼,细瘦玲珑,小巧尺骨圆突两侧,愈显纤柔之态。
藤原的目光定在她十根春纤上,喉结滚动,突然发问:“看你这一双手,可不像是长年做苦活的,怎会出来贩菜?”
胡贵垂眉敛目将酒盏搁到宗承面前,抬手就抹起泪来,小声哽咽着,自道自己原也是殷实之家的少爷,奈何后来家道中落,只好出来讨生活。
她哭得伤心,引得舱内几个漂泊在外的仆役长随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武田看她呜咽不住,觉着晦气,皱眉赶她出去。
胡贵正一面揩泪一面往外去,忽生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有一道炽烈目光正烫烙在她后背上。
她佯作不觉,低着头一径退出去。
她立在甲板上吹了少顷海风,心绪才略微平复下来。
她先前出来得迟,未能瞧见何雄前面虐杀那十几个男丁的场景,她只看到何雄朝众战俘开火的举动被宗承阻止。后来何雄等人走后,她才发现了那十几个惨死的男丁尸首。
夜幕之下,尸首仍静静钉在树上,血肉模糊,残缺不全。
此前,血腥屠戮只存在于旁人言语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离杀戮这样近。
脚步声起,她蓦地一惊,回头发现是陈高,舒了口气。
他盯她片刻,低声道:“你今晚去我安置的舱内,与我睡通铺。”
宗承没动几口酒菜,就出了船舱。
月下海波粼粼,桂魄正明,长空万里一碧,天际与海缘交错处,雪浪翻伏,银帆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