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2 / 2)
她走后两日,忽有大批蜈蚣船在附近港湾集结,并逐渐朝倭船这边围拢。
蜈蚣船是佛郎机人特有的船只,何况船上还悬着佛郎机海寇的旗帜,因此倭寇一望即知来者何人。
武田等人起先还纳罕为何前来探查状况的佛郎机人阵仗这样大,随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用佛郎机炮攻击他们的船队,这才意识到不对,一面备战,一面试图派人过去斡旋。
他们如今原本就损耗过甚,不宜再开战,况且还是跟长期合作的别国海寇打起来。
然而对方不知发了什么疯,全不听他们解释,四面八方船只集合一处,开炮乱轰。
武田与藤原等人咬牙切齿,认为说不得佛郎机人前面来的那封说要来调查的信不过是个饵,待他们放松警惕,他们就过来报复,报他们先前抢夺火器的仇。
亏得他们还以为佛郎机人宽宏大量,为着大局愿意不计前嫌坐下来好生谈谈,解除误会。
倭寇不再试图斡旋,留下两千人殿后,余人往北面逃窜。
桓澈立在船尾舱外,冷冷一笑。
果不其然。
都到了这个地步,倭寇竟还舍不下那些抢来的资财,即便这些财物此刻已经成了负累,也要带上逃命。
如此一来,他倒是省了事。
因着倭寇所掠过甚,装载资财的船只过于沉重,拖慢了行船速度,佛郎机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两厢几轮炮火互轰后,倭寇一方因弹药火器有限,逐渐不敌,陆续有佛郎机人登上倭船,争抢金银。
武田等人见自己辛苦抢来的资财被旁人一箱箱搬走,急红了眼,召集手下,与对方殊死缠斗。
白刃如麻,流弹纷飞,不多时,周遭海面皆被染红。
外间喊杀声震天,船尾舱内却阒寂一片。
这里是仆役们的起居之处,而众仆役也被武田等人抓了上阵。
桓澈则躲了过去。他正飞速收拾着物件,预备撤离。
褡裢缠腰,收束妥当,他大步而出。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传来异动。
动作快于思绪,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锋芒,扭头一看,发现是藤原能胜正持刀朝他劈砍而来。
他脚下迅疾腾挪,与藤原缠斗一处。
藤原等人没学过兵法机谋,但剑道是自小修习到大的,尤其身处乱世,多的是练习杀人的机会。
藤原使的是倭刀中的中卷野太刀,光是刀刃就有三尺长,整把刀全长五尺,重量达五斤,最是适宜混战突袭,可当斩-马-刀使用,是专为杀人打造的利器。
桓澈手上没有兵刃,但闪躲出招轻矫异常,身影如电,藤原那把巨刃反而愈加显得笨重。
与桓澈一同混入船队的还有几个卫所的军官,但他们此刻正在凿船,并未与他随行。
他眼下是独身一个,一时半刻无人从旁襄助。
他可放旗花通知外围埋伏待命的官兵,但那得是在迫不得已的状况下,因为那样会打草惊蛇,将这群贼寇的注意引到国朝水师那边,而倭寇跟佛郎机两边还打到没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他不能在最后关头破坏计划。
桓澈在打斗间隙,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飞镖,嗖嗖嗖三枚甩去,藤原惊慌后撤,虽极力躲避,但还是身中两枚。
桓澈趁机脱身。
他如今所处的这艘船,船体上端是数层楼阁,可置多处炮台,专为海战而生,是倭人仿国朝福船而造的一种形制,但有些地方进行了改进。因其船体巨大,倭人为其命名“安宅船”。
他这些时日已将这种船体摸了个透,回头可以再把国朝水师的战舰稍作改良。
此船是倭寇的主舰,倭寇头目基本都聚在这艘船上指挥作战。
但它很快就要沉了。
现在这个时刻,握雾应当已经驾着伪饰成贼船的乌艚船前来接应他。他只要跟握雾汇合,就可以回到国朝战营。
安宅船过大,船尾高耸,船舷极高,但他身形高大,并未被遮挡视线。他一路疾奔,往约定的地方赶去。
他奔出不多远,突听一阵喧嚷人声冲他涌来,抬头看时,前路已被从楼阁上冲下来的一众倭寇围住。
武田立在众人之前,面上是阴冷嗜血的笑。
“还真是你,”武田举刀朝他搠来,“我今日就将你抽筋扒皮,剁成肉泥!”
众寇大喝一声,随之一拥而上。
桓澈犹豫一瞬,顺手夺了内中一寇的野太刀,挥刀劈斩,与众人混战在一起。
以一对几十之众。
宗承立在第三层楼阁的窗牖旁,静静旁观。
他知桓澈不召应援的缘由,低声叹道:“这人对自己可真狠,宁可跟凶徒硬扛,也不肯毁坏自己的谋划。”
宁安也往下瞄了一眼,心道衡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倒是好,大人就可以去把衡王妃抢过来,如此一来,他家大人就终于可以成家了。
毕竟抢来的媳妇也是媳妇。
贼寇越聚越多,桓澈渐现不支之势。待众寇再度围上,他甩出一个烟幕弹,飞速兔脱。
他一路疾行如风,等奔至近船头处时,却并未瞧见接应他的八幡船——倭寇常使八幡船,他让握雾将乌艚船伪装成八幡船,并稍作改动,以作标识。
但此刻并没有这样一艘船。
正此时,武田等人追杀而至。
电光火石之间,桓澈只一瞬犹豫,就双手在船舷上一撑,纵身跃入海中。
武田命人下去捞人时,宗承缓步过来,道:“你跟一个不足道的小卒较什么劲,你难道没发现这船有甚不对?”
武田一愣,低头一看,如梦方醒,又惊又怒。
这船竟在渗水!
顾云容被握雾接走后,并不肯先行回嘉定,定要等着桓澈一起。
今日就是桓澈脱身的日子,但握雾等人出去许久也不见回来。
她如今身处启东一处隐秘的天然港湾,身边是随时待命的数千水师,十分安全,但她牵念桓澈,心内焦灼万分。
到晚,桓澈与握雾均未回。顾云容正急躁,忽见旗花召援。
水师匆匆赶赴又匆匆折返,带回了重伤的握雾。
握雾在半路遇到伏击,没能接到桓澈。握雾还从贼寇口中听说,桓澈在与众寇相搏时,跃入海中,不知所踪。
顾云容惊骇难当,然而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谁会在这个时候进来插一脚?
她忖量间,取来附近海域的舆图看了半晌,指尖点在一处:“分出一队人马,往此间探看。”
二更时分,顾云容收到了宗承的来信,信上说桓澈在他手里,她需独身前去才能见到人。
顾云容再三确认是宗承的笔迹无误,略一犹豫,跟握雾交代一番,随着送信小厮乘舟而去。
近十月的天气,更深露重,寒气深凝。
顾云容在小厮的导引下,登上了面前灯火通明的双桅大帆船。
她一路上了楼阁,拓开一扇红胡桃木门。
她一眼就瞧见了端坐桌前慢悠悠品茶的宗承,张口询问桓澈身在何处。
宗承看她鼻尖冻得通红,立时命下人搬个熏炉过来,又招呼她坐下。
顾云容心中焦急,道了不必,再度问起桓澈。
“这个……我说了,你可不要哭,”他看着她,“你也知道他当时跃入海中了,又是那样混乱的状况,等我着人将他捞上来时,他已经……”话未尽,摇摇头。
顾云容疾步上前:“不可能!若无把握,他是不会跳海的,而且他会泅水。”
“小姑娘,你要知道,海水可跟寻常的江河水不同,海中有浪又有暗流,而且会越游越深,他当时又是才跟人打斗罢,精疲力竭,会泅水也只能让他多扑腾一时而已。”
顾云容面色愈来愈白。
宗承凝眸看她:“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他这也算是殉国,死得光荣。我可将他的尸首交于他的部下,而后跟他们说你殉情了,尸骨无存——然后你就随我回倭国去。”
顾云容方愣怔不语,隐约似闻侧旁有木板敲击声,慢慢转头,循声望去。
宗承不着痕迹地移步挡住她的视线:“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他死前嘴里一直叨念着什么‘容容,我对你不住,从前是我不对’,如此等等,这是何意?你仔细想想,他从前可是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他话未落音,顾云容忽闻“咚”的一声巨响,旁侧木墙仿佛被人从内重击,陡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