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1 / 2)
贞元帝本是给桓澈安排了差事打发他往别处去, 但他不肯听令, 硬生生跟进了昭仁殿。
贞元帝何尝不知他心思,转头看着立在自己身侧的儿子,心下不免喟叹。
说起来, 这个幺子真是把他的某些地方继承个尽致,但他其实并不乐见,帝王还是应当无情, 无情才能始终保持理智。
虽则皇帝这阵势瞧着有些唬人, 但顾云容心里一点也不慌乱, 不知是否因着前世诸般际遇, 她只要看见桓澈在, 无论遇见什么难事都会觉着心中安定。
不一时, 内侍通传说将人带到。
顾云容回头一看, 正对上一张苍白干瘦的脸。
她顿了一下,才想起眼前这位是谁。
沈碧音。
沈碧音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顾云容也是想了一想, 才记起这人是沈碧音的父亲, 沈家二老爷沈兴。
击登闻鼓前需受杖三十, 沈家父女两个显然是已经受了杖刑,进来时走步踉跄不稳, 尤其是沈碧音,本就是弱不禁风的女流, 这两年约莫也过得落魄, 受杖之后仿佛纸片人一样, 一路上不知趔趄了多少回,被两个内侍硬架着才勉强入殿行了礼。跪下之后却是已经没了多少说话的气力,只是不住喘息。
沈兴倒好一些,行礼之后还能清楚言语。
贞元帝没有命二人起身,只是径直问起了二人击鼓缘由。
桓澈立在御座一侧,望着下首这对父女,微微冷笑。
哪日来不好,偏挑今日来,不是想来砸场子是什么?
既来搅局,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沈兴毕竟先前做过世家老爷,又历经多年宦海沉浮,在御前敷陈也并不怯场,口齿清晰,措辞亦恰。
沈兴陈说了这样一件事。
太子殿下当年遭到了倭王蒙骗,其实所谓沈、顾两家之间的陈年官司,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殿内静默了一瞬。
顾云容暗暗看了桓澈一眼,他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回望一眼,示意她尽可安心。
贞元帝没有叫停,沈兴便继续陈讲。
大意是说,当年太子殿下在浙时,奉命前去擒拿倭王,彼时倭王正一心筹谋救母,便想出了这么个计策,炮制了一应证据,又利用自己在京畿的隐蔽人脉,伪造了一批所谓的高丽庄当年的人证。
倭王起先欲藉此为交换救出母亲,但太子殿下不肯与之同流合污,不过倭王最终仍是答应为顾家“出面作证”,为的不过是借此能在御前走动,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
贞元帝问沈兴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沈兴苦笑:“陛下明鉴,小民当年惊闻沈家爵位来路不正,亦是难免愤慨,但后头也只能慢慢接受。后来小民与家眷搬到了京郊的胡家村,本已是打算余生做个寄情山水的田舍翁,但未曾想,机缘巧合之下,小民遇见了高丽庄左近的一户村民,他们无意间说漏了嘴,小民苦苦追问之下,才得知当年真相。”
“伏望陛下为小民一家平反,倭王此举不知是否还有深意,陛下万不可令小人得志!”沈兴重重顿首。
顾云容冷笑,小人得志,明面上是说宗承,但实质上说的怕是顾家。
话说回来,凭着宗承的脾气,沈兴若跑到他面前这般胡言,不知会不会跟何雄一样被卸掉一条胳膊。
桓澈扫了沈兴一眼。
同样是有心翻案,沈兴这样一番措辞,可比当年蕲王的要高明得多。
首先将他这个皇太子择了出去,把一概罪责都推给了倭王。其次,言语之间提及倭王在京畿的隐匿势力,暗示他父亲调查京畿官场。
沈兴既出此言,便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父皇一旦着人去查,迁出萝卜带出泥,还指不定查出什么所谓猫腻来。沈兴背后之人根本不是为了帮沈家,而是要排除异己,这个异己怕是还包括他。
再有就是,从前蕲王利用这桩事时只是一味强调他父皇被他、顾家与倭王联手蒙蔽,而沈兴眼下却是将重点放到了倭王对他这个太子的欺瞒上。
这是避重就轻。同样的事换了个说辞而已。
而沈兴在指出他遭受欺瞒的同时,还强调他不肯与倭王同流合污,这便是一贬一扬。
贞元帝喝了半盏参汤,问顾云容有何话说。
顾云容只道对沈兴之言一毫不知,愿听陛下圣断。
贞元帝转向沈碧音,问她跟从而来作甚。
沈碧音此刻稍缓过来些,语声却带哭腔:“陛下,民女恳求陛下还沈家一个公道!民女昨晚梦见堂姐,堂姐与民女说她这两年思思想想,总觉着沈家对不住太子妃对不住顾家,一直礼佛赎罪。民女瞧见梦中的堂姐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心酸不已,这便决定今日一道前来。”
“堂姐最是无辜,从前做东宫妃时也对陛下孝敬有加,民女偶与堂姐见面,堂姐也总说她与沈家都是受了陛下大恩的,要时时将这份浩荡恩典铭记于心……”
沈碧音说着说着,仿佛悲恸过甚,伏跪在地,泣不成声。羸弱的身子好似秋风里颤抖的残叶,瑟瑟不止。
沈碧音话落许久,贞元帝都未曾开口,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半晌,贞元帝忽命内侍去将沈碧梧宣来。
沈碧梧入殿时,顾云容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这才不过三两年,沈碧梧居然已是满面沧桑,瞧着比实际年纪要老上六七岁。
沈碧音与沈碧梧演绎姐妹情深少顷,贞元帝竟特准两人转去沈碧梧住处叙话。
沈碧音听说皇帝让她跟着沈碧梧去冷宫,惊了一下,却又要勉力掩起不愿,千恩万谢地与堂姐出殿。
贞元帝复又将沈兴交给刘能,便道乏了,命众人退下。
顾云容与桓澈出来时,见他面上阴云渐散,小声问他可是想到了解决此事的对策。
沈兴父女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她方才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
皇帝在听闻外面有人击登闻鼓时,竟然暂停大典,将桓澈叫到跟前问他的意思。
且不说忽遇此事究竟是否应当暂停大典,皇帝是君父,自家决断便是,为何要先问儿子?
这很可能是在暗示桓澈,若他迟迟不肯纳侧室,就以此为要挟。横竖皇帝如今拿他没辙,好容易抓住个把柄,似乎没有不加利用的道理。
顾云容说出自己这层顾虑后,桓澈握了握她的手,嗓音轻柔却沉稳有力:“莫要想东想西的,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你只需知晓一点,父皇奈何不了我。”
顾云容抿唇,她觉着桓澈这一世的性情与前世有着不小的出入。她这辈子遇见他时他才十六,她以为再过几年他的禀性会逐渐向着前世的模样靠拢,但后头却发现并非如此。
沈碧音随堂姐回了住处。沈碧梧如今住在乾西五所。
后宫虽大,但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然而她从前又毕竟是东宫妃,且本身未曾犯错。后来贞元帝便让她住到了乾西五所——此间是有名封大宫婢的集中住所,不算冷宫,但却是个下人住处。
沈碧音领着沈碧音入屋后,扭头见她满眼嫌恶之色,掩上房门道:“妹妹果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还道妹妹当真长进了。”
沈碧音见左右无人,终于敛起方才在御前的那一副姿态,扬眉道:“怎么,难道姐姐对于眼下的处境满足得很,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她声音极低,但语气里满透着飞扬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