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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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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容在殿内来回踱步, 对着那封信看了半日, 脑中思绪纷转。

她既有印象却又记不真切,那可能是偶然见过一回。

顾云容屈指抵额,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正欲暂且搁下此事,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前阵子给阿姐写了封家书,将信交于握雾递送时, 他与她说周学理也想往歙县寄信, 还将周学理的信拿出来给她瞧了眼, 问她能否顺路一道送去。

握雾是为桓澈办事的, 偶尔也帮她做些差事, 况且都是要寄到周家, 为她带信时再捎上一封, 自是要问过她的。

她当时看了那信封上的一行字,发现上面点了周学义的表字,揣度着是写给周学义的家书, 这便点头应下。

那信封上的字迹, 就跟眼下她手里这封的极为相似。

顾云容凝思一回, 使人去将握雾唤来。

桓澈只带了拏云去,握雾并未随行。

待握雾至, 顾云容便问起了周学理的事。握雾道周学理随拏云去了山东,走之前也无甚异常。

顾云容沉默一下, 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可特特吩咐过你什么?”

她看握雾支吾其词, 沉容道:“有甚说甚, 殿下回头若问起,我便说是我执意逼问,不关你事。”

握雾道:“殿下临行前,让小人照应着这头,将娘娘护卫妥当。”

“只这些?”

握雾连连点头。

顾云容观握雾神色便知他有未尽之言,只他不肯讲,她一时半刻也问不出。

桓澈抵达山东之际,时已入秋。

在去往船埠之前,他先转去驿站休整。

他正喝菊花茶,宗承到访,问他将交货的日子定在后日可有异议。

桓澈上下扫量他一番,道无甚异议。他看他回身欲走,出声道:“不过你还要多盘桓几日,我还要验货。”

宗承道:“这是自然。不过,我希望殿下能快着些,我的行程紧。”

桓澈笑了一笑,未作言语。

到了交货这日,桓澈亲自领着拏云等人赶去查验,宗承就带着几个手下在一旁引路。

验视前面的银两时,桓澈点得极细,等看到后头的万余件火器时,更是亲自上阵检查,确认完好才算是通过,但因数目过繁,也只能查验外观。至若检视后面的匠人时,他除却自己问话之外,还分派拏云等人一一查问。

如此这般,验货验得比上一回更慢。

到第八日方查验完毕。

桓澈提出要宗承随他回京一趟,待这些人、财、物全部交讫,他再行离京。然而宗承因着欲回倭理事,并不同意。

最后两厢经过商酌,议定桓澈先携货回京,宗承则在登州等候。桓澈将货交于贞元帝验视之后,差人快马递信来知会宗承,此时宗承方可离境。

为防宗承提前离境,桓澈在走前还调兵五百,专司看管宗承。

桓澈启程之后,宗承便被安置到了附近的驿馆。

宗石前来求见时,经过层层盘查才得入。

他甫一见到叔父就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再三请求叔父宽宥。

他哭得可怜,从自己父亲亡故,说到自己当年如何活不下去、如何千辛万苦投奔叔父,最后又说起自己这许多年来跟随在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叔侄情分,如此等等。

宗承瞥了眼痛哭流涕的侄儿。

他这人心肠最是冷硬,但也最是念旧。若非看在自己那早逝的兄长面上,他当初是绝不会留宗石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他当时便瞧出他这侄儿的禀性,颟顸又贪心,还总爱坐享其成。

宗石投奔他之后,起先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被迫为寇的无奈,不难瞧出之前跟多数乡人一样对他鄙薄至极,但自打发现他手里掌着金山银山之后,态度明显大变,开始对他大献殷勤,办差更是任劳任怨,还时常自叹他对他恩同再造,有如生父。

宗承嘴角轻扯。

什么有如生父,他实则也没比这个侄儿大上几岁,当不起这四个字。

宗石哭了半日,抬头见叔父无动于衷,又开始提祖母孔氏。

宗承不耐,攒眉少顷,命他起身,道:“我已仁至义尽。你跟从我这许多年,应是最清楚我的规矩,如若你不是我侄儿,早不知死了多少回。眼下我只是弃用你,已是格外容情。我不可能再让你到我手下做事,你走吧。”

“这些年你也应当习得不少本事,出去讨口饭吃不是难事。”宗承言罢,挥手命韦弦将宗石送出。

宗石将被人架出去时,死死盯着宗承:“叔父当真不会转意了么?”

宗承神容淡漠:“我给你的机会实在多不胜数,是你自己不知好赖。”

宗石面目紧绷,直至被拖拽出去,都未再言语。

桓澈走的是官道,行路不会过慢,然而两月之后,宗承仍旧未能等来桓澈的回复。

眼看着将入冬季,若是再不走,风候便不宜远航了。

宗承忖量之后,提笔给桓澈写了一封信,欲让自己的手下执此信在此等候,自己先行回倭。但桓澈留下的看守们并不答应。

在再一次被挡回去后,韦弦低声对宗承道:“我看朝廷那边就是要背约!先前分明说好了不限制您的自由的。大人何必顺着他们的意,山东近海还有数万海寇待命,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您想脱身……”

韦弦后头的话未完,便被宗承冷冷睨了一眼。

“我现在若是与他们动武,朝廷正能逮住由头寻我麻烦,他们巴不得我来硬的。你以为皇帝当真愿意这样轻巧地放过我?而今行事需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跟外面那群人起冲突。”

韦弦诺诺应声。

宗承正预备回房打谱子,忽见拏云大步而来。

拏云张口便让他随他走一趟。宗承问及缘由,拏云道:“你进献的火器里面,有一门后装炮,在试验开火时,母铳筒炸膛,险些伤了陛下,陛下震怒,令我押你赴京。”

韦弦等人都是惊诧不已,唯宗承面色不改。他跟拏云再三交涉,希望能让太子重回一趟山东面谈,但拏云表示皇命难违,太子殿下也吩咐过,一切等他回京再说。

宗承这回却是不肯妥协,坚持不愿跟拏云赴京。拏云欲强行将他带走,宗承便以近海数万海寇相威胁,态度坚决。

拏云一时难办,暂且退走,转去修书请示桓澈。

韦弦不明白,为何大人先前还说不能跟朝廷起冲突,如今却不愿配合太子的手下回京。

宗承回房后,面色仍是阴沉如水。

没想到皇帝的后手来得这么快,他交上的货尚未焐热,就急急对他下手。他根本不能跟拏云回去,一旦回京,等着他的就是百口莫辩、身陷囹圄。京师远海,他无论是寻求外援还是筹谋斡旋,都会艰之又艰。

他不想下狱。

他先前就想到了皇帝可能会转回头打压他,但仍未离境。

因为他一走,他前面与朝廷的交涉都会毁于一旦,他这两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应筹谋也都会付诸东流。

但若是朝廷那边执意为难,冲突怕是在所难免的。

桓澈的回应很快便至,信上指示说让拏云务必拿下宗承。

两厢无法达成共识,抵牾一朝爆发。一夕之间,数万海寇蜂拥而至,威逼朝廷放了宗承大人。

贞元帝闻讯,自南方调水师增援山东守军,下命捉拿寇王宗承赴京。

顾云容听说这件事时,已是仲冬时节。她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想起了先前收到的那封疑似周学理写的匿名信。

那封信上所说的“协助”,便是让她手书一封劝降信,暗递于宗承,让宗承放弃抵抗,依旨回京,以免两边相持,局面失控。

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

一来她并不完全明了眼下局势,二来她不认为宗承就会听她劝言。宗承骨子里是个十分执拗的人,连孔氏的话都不肯听,凭甚听她的。

桓澈自山东回京后,她也试着询问过山东那边的状况,但他不愿多言。如今战火重燃,却是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了。

这一仗一打就是三个月。转年二月,已经脱身的宗承率部盘桓近海,要求面见太子。

贞元帝命桓澈再赴山东,押宗承回京问罪。

桓澈出发前夕与顾云容话别时,她却是听着听着,忽道:“阿澈,你能否带我一道赶赴山东?”

桓澈立时沉容,严词拒绝。

顾云容撒娇半晌也无甚效用,正容道:“我说不得能帮上你的忙的,你现在往山东去,就是打算硬来的对不对?”

桓澈道:“什么叫硬来,宗承抗旨不遵,原就该拿下。”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这根本就是你跟陛下设的局对不对?你们从来也没打算放过宗承,只想拿到他手里的货,然后将他捉拿,对么?先前说什么交涉达成共识,不过都是诓人的。”

桓澈凝睇着她:“我只问容容一句,宗承是不是海寇出身?该不该受惩?”

“若是从大是大非上说,自然是的。但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对付宗承,绝非因此,对吧?”

桓澈一顿,本不欲多言,但禁不住顾云容再三追问,又气又无奈,扣住她手腕,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这小妖精真是越发不好对付了。

“你说的不错。其实说来也简单,”他指尖慢慢摩挲她手腕内侧柔嫩娇滑的肌肤,“宗承在这场交涉中过于强势,并且,他手下那些不计其数的海寇始终都是个祸患,所以父皇需要打压他、敲打他,灭一灭他的气焰,不然他回头会越发狂妄难驯。”

“这一点,宗承自己应当也能想到,但他还是选择与朝廷对抗,你说他这般态度,父皇焉能饶他?”

顾云容道:“但他如今即便可以一走了之,也仍旧徘徊不去,要求与你觌面,这不正表明他是真心诚意想要跟朝廷敦睦相处么?你难道不怕把他逼急了,将他彻底推到倭人那边?届时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桓澈拧眉,道他自有法子擒住宗承。顾云容即刻提出,擒住宗承会导致大批海寇激变,他届时又当如何。

桓澈转眸看顾云容。其实纵然海寇激变,朝廷这边也并非招架不住,只是他这几日也一直在想,为了弹压宗承,究竟是否有必要以此为代价。

他眸光微动:“容容欲如何?”

又是韶光融和三月天,桓澈抵达山东后,便即刻安排与宗承会面。

宗承表示他献上的那些火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贞元帝当真觉得他以次充好,他可以再补一批火器,但他不会回京受审。

两厢商榷三日,桓澈同意宗承的提议,也允许宗承离境,但提出宗承在往后的海贸中,不得轻用武力。朝廷对他本就是宽大为怀,他若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朝廷对他的容忍,那便休怪朝廷治他。

宗承容色矜庄:“我平生最是讲求一个‘信’字,许诺之事必定履行。我倒觉得殿下说反了,是朝廷一再挑战我的容忍力。其实殿下也很清楚,倘若我不往国朝这边来,你们根本奈何不得我。”

桓澈冷笑:“如今所受磋磨,难道不是由你此前作孽所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白了,你的海寇身份,就是最大的把柄。先前在海上搅风搅雨,如今想要回归故土了,就开始将功折罪,行善抵恶,那你先前的罪责又如何算?”

宗承缄默少顷,道:“殿下之言我不多论。我从不否认自己有错,这些年来,我也在尽力弥补。但陛下意欲捉拿我,究竟是因着什么,你我都清楚,总拿我的海寇出身作筏子,也没多大意思。”

桓澈满面霜寒。

他忽然觉得,父皇都是白费气力,宗承这样的人,无论何时皆是宁折不弯,哪怕是将他下狱十年,也不能磨去他这通身的锐气。

宗承离境当日,桓澈亲往观状。

他正辞严色厉警告宗承,宗石忽来,再度询问宗承能否带他一道离境回倭。

宗承很有些不耐,转头命人将他拽走。

正在他回头的空当,宗石突然掏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直朝宗承心口处刺去。

作小厮打扮的顾云容来给桓澈送披风时,正瞧见这惊悚一幕,才要张口,就被桓澈一把捂住嘴。

宗承几乎是出于本能,侧身一避,顺势攥住宗石执刀的手臂。

叔侄两个缠斗在一起。但宗石的剑道修为尚不及宗承的十分之一,两个也不过短暂交手,不待旁侧侍从出手襄助,宗承便夺了刀,将侄儿死死按在地上。

“我当初不该救你。”宗承低头看着地上尚愤愤呼喝的侄儿道。他说话时神容寡淡,但目光却是幽若暗夜。

待宗石被人拖下去,宗承转向桓澈,问他可是买通了宗石。桓澈道:“我要买通也当买通个耳聪目明、头脑灵光的,何必买通你那个侄儿。”

宗承与桓澈对话之际,目光往他身侧一扫,掠过顾云容时,顿了一下。

桓澈的手在袖底捏了捏顾云容的小指。顾云容回捏他一下,眼角余光瞥他一眼。

两人的小动作皆收入宗承眼中。他的目光迟迟未曾收回,凝注顾云容时,顾云容转眸,正撞上他的视线。

宗承忽道:“我还有话要与殿下说。”又补上一句,“烦请殿下将身侧小厮也一并带上。”

桓澈瞄了顾云容一眼,竟然点头应下。

宗承一路行去,捡了一处僻静船坞停下,回首道:“我只问殿下一件事,殿下能做得了圣上的主么?”

“你认为我会为你而致自己受罚么?我这样做,便自有自己的应对之法。”

“究竟是有应对之法,还是另有计较,殿下心里应当最是清楚。不过我倒是好奇,殿下为何会允云容随你过来?”

桓澈笑道:“我是想让你好生看看,云容与我究竟是假恩爱还是真恩爱,以及,我们才是最般配的。”

宗承的目光在顾云容面上流转,出神半日,道:“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说的‘一期一会’么?眼下也是一般,今日船坞之会,往后皆不会再有。或许……”

顾云容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再往下说。

宗承心中苦笑,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前路如何,谁知道呢。

他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个此前未能送出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釉里红小瓷罐,垂眸缄默,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先前在卢师山断崖边时,其实他是希望顾云容松手的,非但希望她松手,他甚至还希望她能果决地亲手将他推下去。

狠狠推下去。

下面虽不是真正的深渊,但只要她推他下去,就能让他的心落入沉渊之中。

虽非葬身之地,但倘成葬心之处,亦可算是求仁得仁。

他想求一个解脱,但眼前的迷障却始终将他缠绕,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如何破除迷局。本以为能借顾云容之手亲手了结,但阴差阳错的,她非但没有松手,还竭力将他拉了上去。

他就好似一个孤独的夜行者,分明满心挂碍,却始终只能独身前行。回过头去,想要回归初始,却发现脚下的路不可逆。

也没甚悲欢恚愤可言,当初的路毕竟也是自己选的。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后悔当年抉择,他而今只觉许多事大抵都是命数,不可违逆,也无有因由。

宗承临行前,回头深深看了顾云容一眼,转身欲走,却听她在身后道:“人若是久惯骄傲,自然是很难低头。但也并非说身负傲骨就是一桩坏事,人活着总是要争一口气的。只凡事过满则溢,有时候并非性情使然,而是执念过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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