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之因果相循(2 / 2)
他做海寇是被逼无奈之举,但他确实也存着私心。他想藉此令自己变强。他知道远洋海贸暴利,他想拥有富堪敌国的财富,他要立于千万人之上,他要让那些曾欺凌过他的人,在他面前丧胆落魄!
光阴似无声细流,不知不觉便已过了十个春秋。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蝼蚁,一跃成为南北海面上威名赫赫的寇王。
也是在这十年间,他发现自己在经商上有着远胜常人的踔绝天赋。他总是能在众人都无所觉时,发掘出图利之机,抢先下手,占得先机。
他手中资财如同滚雪球一样迅速膨增,他甚至自己也记不清楚自己在海外究竟置了多少产业。
正此时,他的侄儿找到了他。他这才知晓,原来他的父兄早就相继离世,而他兄长也只得他侄儿这根独苗。他侄儿这些年接连做了几样小买卖,但都是血本无归,镇日风里来雨里去也仍是生计艰难。
他即刻就想起了当年他对他兄长的亏欠,不假思索留下了他侄儿,让他在他手底下做事。
他问及母亲状况,他说她痛恨他当年出走之举,更痛恨他落草为寇,不肯宽宥他。
他其时沉默许久。
他这些年来也还会想起家中亲人,想起故国,但他愈来愈觉得,那些都是十分渺远的回忆了。而且,他再是如何想,也不可能回去了。
他让他侄儿给他母亲带些银钱回去,起先他母亲还肯收下,后头不知如何得知那钱是他的,就恚愤不已,不愿再领受。
他想起从前的事,心中便烦乱不堪,索性专心一意赚他的钱,尽量不让自己再陷入烦懑的泥淖。
然而,那个非要揭他伤疤的人出现了。
初见顾云容时,他就觉着一睹之下如沐春风。他坐在她对面,听她软声细语,看她朦胧美态,竟觉是一种享受。这令他说话格外缓慢,平日里能一句话说清的,非要拆成两句,为的就是能多与她对话片刻。
她的帷帽掉落后,他着实心惊。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美人无数,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顾云容半分。
或者确切来说,没有一个能令他清楚记得容貌。那些来路各异的女人,在他脑海中都十分模糊,甚至大多趋同。
顾云容是第一个在他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美人。他起先兴许仅仅是因着她的无双国色才记得她的,但后来接二连三的几次觌面后,他逐渐发觉,自己似乎对她生出了些许别样心思。
大抵也是因着这份朦胧却又真实存在的心思,他才能容忍她指着鼻子痛骂他。
毫不夸张地说,他如今就是海上的王,他的资财富可敌国,他的势力遍布海上,他掌控的船队足以与国朝沿海水师抗衡。
围绕他身边的人,上至海外诸国皇室,下至大小海寇头目,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甚至连国朝自己的水师将官都对他下拜行礼,还亲自为他送货。
他呼风唤雨,他手眼通天,他跺一跺脚,南北海面上便要抖一抖。
但他面对顾云容那般态度,竟一毫也不气恼,甚至开始重新反思自己这些年的行径。他虽未领着倭寇劫掠过故国,但与倭人为伍,似乎的确是触犯了大是大非的底线。
他当初年少离家,渐渐混出头后,难免轻狂。那段时日,他被地位与财富冲昏了头,觉得就一辈子这样也没甚不好,总比回去继续被那些官绅欺压的好,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走的是海寇的路子,他觉得自己混得风生水起,这就够了。
但后来年岁既长,他渐觉自己是立在危楼之上,站得高,但也孤立无援。他抛家弃国,犹如无根浮萍一样。他日暮年,难道要埋骨他乡?
可他没有退路,似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后来对顾云容起了占有之心。身为上位者,他实在太懂得利用人心,顾云容与衡王的嫌隙就是最好的推波作浪的由头。他说给顾云容听的那番分析,看似有理有据,其实都是他有心筛选过的。
他知道顾云容问他的那些设若出的问题皆与衡王相关,遂故意留坏去好,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衡王,但为免顾云容看出他的叵测居心,他也给出了些好的猜度,只都是一句带过。
虽然话锋其实已经被他带偏到爪哇国了,但他面上却始终真诚恳切,保持中立之态。
顾云容与他说她的遁逃计划时,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好了如何安顿她。他要将她带到倭国去,他要完全占用她,他要给她一切所能给的。
他在海外有的是钱财与势力,她纵要一座龙王的水晶宫,他也能给她造出来。
但他终究也没能将她带走。事后想想,不是不后悔的。只他总还是不太明白,顾云容当时明明余怒未消,为何盯着追来的衡王看了半日就愿意嫁他了,莫非衡王身上佩着两人的定情信物,让小姑娘念起了往日情分?
他早早打探到了顾云容与衡王的婚期,他也不知自己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坐在书案后,将顾云容当初送他的那本札记从头翻到尾。里头的内容他早就倒背如流了,甚至连顾云容每个字的笔划走势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仍是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来翻上一翻。
见字如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内心的空落。
新婚贺礼送出去之后,他总是惴惴挂心。他不知顾云容能否藉由那份贺礼想起他来,他总是禁不住想,顾云容会不会早已经忘记了他在杏林中为她吹埙那件事。
他对于顾云容而言,很可能只是个记忆菲薄的恶人,偶然间想起,还是记起他如何抛家舍国,如何奸狡混账。
他跟顾云容说他要赎罪,也绝非说说而已。但他也不能将东西白白送出去,他得为自己的归国筹划铺路。
只可惜他与朝廷的几番交涉都举步维艰,最后皇帝还来了那么一出。
养伤期间,他时常多梦。他梦见儿时与父母兄长同享天伦的情形,他梦见自己出走后的诸般艰辛,他梦见他在龙山渡被母亲当众鞭打的场景。
喧嚣的渡口,人潮涌动。众人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瞧见他被母亲抽得鲜血横流,他们拍手称快,高声欢呼。
鄙薄的目光,指指点点的举动,围而观之的冷言讥嘲,一切的一切,都似与当年情形重叠。
不同的是,他当年清白无辜,而眼下,他满身罪孽。
他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罪人。
他实则已对众人的态度没甚感觉,这是他而今应得的,也是一早就料到的,他丝毫不觉得冤屈。他只是想,这些百姓将官绅的欺压当成理所当然,逆来顺受,也不知是否他生来叛逆,他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曾经也是官绅欺压之下的受害者,深知百姓之苦,这些乡邻勤劳坚韧,老实本分,但凡能吃饱穿暖便心满意足,他们是最良善的人,却也是遭受压榨最深的人。
官府先前恨不能把滨海这些年的乱象全扣到他头上,追根究底,不过是要抓一个民怨最大的惩治。然而沿海官场腐败已久,如果他有罪,那些光鲜的官绅也有罪,他们也应当受到与他相同的对待,如此方公平。
真正陷生民于水火的是官场蠹虫,如若沿海吏治清明,百姓不会遭受这样深重的苦难。
恍惚梦醒,他慢慢坐起,后背似乎还隐隐作痛,仿佛方才当真被人狠狠鞭抽了一顿。
如今外头许多人都以为他已经身死,各有态度。他短期内不会也不能再回到国朝,但他总还是想尝试回去。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如今能苟活下来已是万幸,若有机会,他想以余生来弥补。
年少的轻狂叛逆,登顶的财雄势张,浑噩过,也清醒过。穷贱贵达,趋奉背叛,他算是历了个遍,虚浮华靡之后,是对他这波澜起伏的半生的深思。
他披衣起身,踱到窗口。
他前几日又回到了他在平户的宅邸。如今他立在窗前,只要骋目一望,便能俯瞰整个平户湾。
月色如银,万里一碧。山环水绕,桅帆棋布。侧耳谛听,还能闻得间或的一两声蝉鸣。
景是好景,然而他总还是觉得,不如他故乡的月夜美。虽然关乎故乡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在光阴里,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杜子美那句“月是故乡明”,不知道出了多少游子的百结愁肠。
宗承远眺天际夜色,忽觉天地渺渺,人间熙熙,热闹却始终与他无关。回视低头,地上孤影依稀,几与清冷月色融为一体。
然而这些,已然无法激起他心中多少波澜。甚至,他已经很少去思量这些。大抵孤独久了便是这般。
他无声轻笑,缓缓掩上窗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