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流(2 / 2)
也是这姑娘命不该绝,经过几天里景岫的悉心照顾,在某个喜鹊跃上枝头的下午,她终于缓缓醒来了,她抬眼看着景岫,便如小鹿般纯洁,略有些下垂的眼型使她尽显无辜,一双眼眸如镜如鉴,澄明清澈,映照着人影可谓我见犹怜。
一开始,她多少对景岫存着些疑虑,直到后来,知道景岫救了她一命又见她行事颇为光明磊落,这才待景岫亲切了起来。
景岫猜想这姑娘原本就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故而总是静静的。
不过就算这样,景岫也仍乐得体谅,一来景岫也觉得和她有些投契,二来她亦深知身处这天牢之中有多少人能轻轻松松嬉笑怒骂的呢,更遑论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了。
在交谈中,景岫方才得知这姑娘叫做秦槿,花名锦瑟,彭城人,自小长在烟波楼里,弹得一手好琵琶,可引百鸟来朝,正因如此,她自十七岁挂牌后便成了楼里炙手可热的头牌。因是头牌,故而许多显贵都想赎她出楼,她却从未对任何人青眼以待,所以便一一拒绝了。
这一拒绝就到了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在这年,她同时遇见了命里煞星广陵王赵容卿和嘉宁长公主嫡子韩谡阳。
这二位相争,旁人自然让路。
几年里二人一直缠斗不休,矛盾天长日久积累下来,终于一日爆发酿成大祸。
真是可悲可叹呀!
思及此,景岫方才收回思绪,快步向西街走去,不一会儿,她便寻得了那脸上有三颗痣的小贩。
天色将晚,街市边的酒肆青楼都上了灯,借着灯这么一照,那赤红的果子上挂着的一层亮晶晶的糖衣更加剔透了起来,只一眼便让人垂涎欲滴。
景岫心里盘算着好不容易西街这家买糖葫芦的小贩开了张,断不能只是便宜了程樱那个缠人的小丫头,娘亲、大哥和阿兰也得多少享享口福。于是她便从口袋里掏了十文钱出来。小贩看他掏了钱,便堆出一张笑脸,拿了五串糖葫芦下来。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景岫准备递钱的手却略微顿了顿,最终,她还是悄悄又放回了两文钱,只取了四串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景岫一路上都关注着手上这一包糖葫芦,心中不禁略有了些一家和睦的欣慰之感。她脚步轻快,心思不在这街市上,倒也没发现周围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走了没几步,人群渐成熙攘之势,摩肩擦踵地拥挤得不成样子,景岫行走地也越发艰难。
很快,周围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渐大了起来,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眺望着,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
景岫也说不准他们这都在瞎兴奋些什么,只能从身边人交谈里隐隐听得“广陵王”几个字。
她心中微诧,却没做停留,只是继续小步小步地往前挪着。此时天全暗了下来,街市的灯映在错落的人群中,攒动的人影凝成一副群像。
很快,景岫终于明白人们到底都在兴奋什么了,因为她突然看见一辆金顶白幔的轿辇从大道中心缓缓朝这边驶来。这轿辇的出现便如热锅投了油一般,让人群“轰”得一声沸了起来。
白幔掀起一角,一双美丽又骨骼分明的手伸了出来,那双手上正拿了一个小小的银色弹弓和几颗金丸。
手的主人将弹弓竖起,霎时之间将金丸弹至四方,酒肆青楼和商铺上挂着的灯笼便应声熄灭。
轿辇缓缓前进,那双手的主人便顺着长街弹灭了大半的光亮。
这人……脑子有病?
景岫不禁想起现代社会里看见的骚包暴发户们的行径,又好好和当下比较了一番。
嗯…似乎这人更嚣张一些……
这么嚣张,怕是没挨过揍。
景岫耳聪目明,只是通过金丸弹出的瑟瑟风声就判断出应该有那么几粒落在自己附近,而很快周围的几撮百姓便乱了起来,一时间寻金丸的高喊声、撕扯声、叫骂声不绝于耳,景岫犹如困在泥淖里一般难行。
这时,那驾轿辇已与她擦身而过并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众人皆朝轿辇的方向望去,想是盼着辇中人再弹出几颗金丸。
景岫却固执地不愿回头,她心下不可抑制地焦躁了起来,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直到一个急切的路人使劲儿撞了他肩膀一下,景岫差点将手里那一包心肝宝贝儿似的糖葫芦掉落,她才又急又恼地回过身来瞪了那人一眼。
也就在这一瞬,她听见辇中有男子戏谑的笑声惊起,白幔被一只手狠狠地掀开,辇中的全貌便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景象又岂止奢靡二字就可以形容:
白色的雪狐皮上衣衫半掩着几个妖童媛女,样貌体态都是一等一的好。四周金玉珠宝弃掷逦迤,香焚玉炉,花插金瓶,正中央斜斜坐着个容貌昳丽的男子,正拿着小小一方夜光杯,笑着将它掷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没人动一下去捡这价值不菲的宝贝。霎时间,众人屏息凝视,如遇神祇一般惊望着这个拥有倾城姿容的男子。无人敢动一下,亦无人敢出一声,仿佛是怕惊扰了这样一位让春草夏花也黯然失色的贵人。
他狭长的凤眼微微斜睥着,似是含了春风不换的醉意,状若无意地瞥着汲汲众生,眼尾一抹隐隐而艳丽的红张扬又惑人,将人衬得更是风流多情,但细细观来,却不难发现这撩人的眼波中含着居高位者积年不化的傲慢与凌厉,让人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渐渐地,金丸又如雨般从男子手中弹射出去,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继续低下头去跪在青石板上卖力争抢。街边的灯火已不太明了,男子的轿辇终于缓缓到了街尾最后一丝光亮处,只这时他才轻蔑又潇洒,含情又无情地借着光睥睨了下逐金丸的人群。
春日傍晚的微风起,带着些花草芬芳的味道。街道上的人大多趴着跪着,只有景岫拿一包糖葫芦,着一席玄色衣衫直直立在街中央。
春风撩起了景岫的衣摆,就这一眼,惊鸿一瞥似的,他好像看到了景岫,眼里倒是多了半分好奇。二人目光似乎于空气中短兵相接了一下,又倏然错开。
男子生得如此出众,五官艳光逼人却又不流于女气,于众人处,似珠玉在瓦石间,加之其高傲的风姿和撰玉饮金的奢靡,电光火石的一刻,他的身份早已是呼之欲出。
广陵王,赵容卿。
所谓玉面阎罗,不外如是。
景岫想到狱中受着千般苦楚的秦槿,又看到仍是高高在上不受任何影响的凤子龙孙。
哪里来的深情不寿,非卿不可,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也许不过只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们闲暇时一点小小的消遣罢了,就好像这引得人们疯狂的金丸一般,今日还是掌上珍宝,明日也不过如同石块一般满地流走、弃之脑后。
最是无情帝王家。
轿辇悠悠远去,不知是何缘故,街尾最后一盏灯终是灭了,景岫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眼依旧沸反盈天的街道,亦转身离去,不愿做他想。毕竟,她还得抓紧回家吃饭呢,若是晚了,母亲难免挂心。
这么想着,她亦悄然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