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师(1 / 2)
邹屠尧行走在玄晶窟黑色宏伟的水晶宫殿里, 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的脊背挺直,脚步稳定,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受了很重的伤, 肉身几乎崩溃。
那个隐者根本不是在和他演戏, 是真想让他死啊。
他摸了摸额头那个黑羽印记, 想着从孩童时起,就有无数族人想要他死,只因为这个印记。
手放下时,他看到了泾阳峥山兴奋残忍的眼眸,看到了泾阳钧冷漠地啜饮着猩红如血的烈酒, 也看到了站在角落里观赏自己鞋面的泾阳深溪。
他没有多看泾阳钧或者泾阳深溪一眼, 只是认真地看着泾阳峥山。确切地说, 是认真地看着泾阳深溪的脖颈处。
泾阳峥山今天围了一条狐尾。狐尾是白色的,白如雪,只尖端处有一根墨色的杂毛, 细长如针。
“你还有脸回来!” 泾阳峥山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消耗掉了玄晶窟辛苦几十年培育出来的无影兽群,你好大的手笔!”
邹屠尧行朝泾阳峥山缓缓伸出左手,掌心是一枚兽骨:“我的任务是带回宗驰所知道的天水城城防机密,我做到了。”
泾阳峥山傲慢地伸手去接那兽骨,就在指尖快要碰到兽骨的那个瞬间,邹屠尧行突然握紧了兽骨, 面色平静地问道:“你杀了墨针?”
泾阳峥山微微一愣, 随机唇角翘起, 听似随意, 眼珠子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邹屠尧行, 道:“她是我的女奴, 她的命都是我的,何况一身皮毛?怎么,心疼了?”
邹屠尧行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泾阳泾阳峥山期待的痛苦愤怒,他目无表情,似是只是确定一件事,然后五指用力,兽骨化作粉末自他指缝尖洒下。
泾阳峥山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藐视自己的事,怒极之下,额头那道金剑印记迸发出刺眼的金光,紧接着他的全身都迸发出刺眼的金光,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剑。
“你去死!!”
大殿中剑气纵横,无数道空气被割裂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邹屠尧行的黑羽印记自眉心脱出,幻化作一头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黑色怪物,咆哮着一口朝泾阳峥山咬下。
站在角落里的泾阳深溪一惊,仿佛被吓到了一般不知所措,稍稍犹豫后退了一步,将半明半暗的身子彻底躲近角落的阴影里。
泾阳钧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停止喝酒。他只是看了邹屠尧行一眼,邹屠尧行便倒飞了出去。
魔光修为与魔丹修为之间的差距,就如同筑基与结丹之间的差距一样巨大。
邹屠尧行在泾阳钧面前如同蛋壳一样不堪一击,全身骨头发出连续的碎裂声,但泾阳钧反而站了起来,讳莫如深的眼孔中第一次出现了极度的愤怒。他发现自己低估了邹屠尧行的决心,因为自己判断错误,让邹屠尧行达成了目的。
那头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黑色怪物,在崩散之前已经咬住了泾阳峥山的头颅。泾阳峥山象是遭受到巨大的痛苦,疯狂地惨嘶着、在地上翻滚着,手足乱舞。无数金色的剑气切碎了大殿中所有的家具,甚至坚硬的玄晶地面上都被剑气割出越来越多的剑痕……
泾阳钧极怒之下顾不得去瞧泾阳峥山的伤势,一步踏到邹屠尧行跟前。邹屠尧行全身筋骨俱碎,按理应该身体瘫软,但不知何来的力量,让他将脊背死死抵在大殿的玄晶墙上,牢牢地站立着。
泾阳钧揪住他的脖子将其提起来,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你竟敢如此?!”
邹屠尧行笑了,很难想象一个人在这样的痛楚中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真的是在笑,那双细长的眸子里满是鄙夷与藐视。
“母亲去之前说,她跪着,是为了让我能够站着……”
他没能将话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再也无法阻止崩溃的开始。泾阳钧的本命剑气不是区区一个魔光魔修可以抗衡的。只是数息时间,邹屠尧行的身体就化成血雾崩散开来。
那些血雾当然无法接近泾阳钧,极薄的淡金色剑气将血雾阻挡住,但依然有一滴细小的血珠溅落在泾阳钧的额角,竟然让他觉得有一星点的疼痛,就象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愚蠢。”只是一个动念,泾阳钧额角的血珠便气化了,“即便能够站着,也终究是个死。”
他回头撇了一眼在地上翻滚嚎叫的泾阳峥山,又瞥了一眼低头蜷缩在角落的泾阳深溪,心底抑制不住地泛起一丝厌恶。
他厌恶的目光没有落在泾阳深溪的左手上,当然就没有察觉泾阳深溪的左手紧攥着。既然没有察觉,当然也不会去探知泾阳深溪的左手里攥着什么。
那是一小片土色的粗糙草纸,草纸边缘全是烧焦的痕迹。那草纸碎片并不是寻常凡人家中茅厕里常备的那种草纸,而是一种千年灵草炼制而成的符纸。
……
数日后,西魔族内流传起一则小道消息——
玄晶窟大公子和三公子因为一名妖狐女人大打出手,三公子魔性大发,竟然使出本命手段当众弑兄,被尊主泾阳钧挫骨扬灰,化成了一团血雾。
但三公子出手太狠辣,伤了大公子的魂魄,大公子生死未卜。魂魄受损,即便逃过一劫,将来的修为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消息传到无影城里,几位无影城巨头很是幸灾乐祸。玄晶窟和无影城一直以来都在明争暗斗,这次玄晶窟折损两员大将,对五影城来说当然是好消息。
加之最近几个月来,无影城与人族的几次交战中战绩不错,就在得知玄晶窟变故的前一日,无影城又吞并掉人族的一个小城,俘获不少人族奴隶。城主丰将沉心情颇佳,当日就下令,大摆夜宴,举城庆贺。
当晚,城中张灯结彩,酒香扑鼻,各种杂耍、斗兽活动层出不穷。街道中人群熙熙攘攘,欢歌笑语。
这是一座看起来与人族城镇并没有什么区别的大城,城中大多数魔族的身材长相,与人族也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无影城没有城墙。在蜃兽肚腹中,蜃兽坚硬厚实的皮肉就是最强悍的城墙。
对于魔族来说,这座城是一片乐土,对于人族那些被俘获的凡人来说,这座城是一间地狱。
一架木制的轮椅穿行在丰将家热闹的后花园里,灵巧地避开那些摇摇晃晃快要醉倒的魔族将士。
轮椅上是一名面目恬淡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生就一双浅绿色的眸子,眉心有一个浅绿色的油灯印记,身着浅绿色纱衣,配上魔族特有的白皙皮肤,看上去就象个丛林里的精灵。
“父亲。”她的轮椅停在一名身着华贵长袍的中年人跟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那名中年人便是城主丰将沉,眉目与那女子有五分相似,也是浅绿色的眸子,只是眉心的印记却不是油灯,而是一张狰狞的兽面。
“身子不舒服么?”丰将沉见到那女子时,眼里泛起怜惜的神色,就连眉心那张兽面也温和起来。
女子点头,道:“酒气太重,女儿先回去了。”
丰将沉慈爱地抚着女儿的头顶,道:“不舒服就不要勉强,回吧。”
女子又点头,转身时恬淡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疲色。
丰将沉望着女儿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轮椅上的女子叫丰将寒纱,是他最小的女儿。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印记,但凡有这个印记的魔族,身体大都孱弱,哪怕天资再好修为再高,命都不能长久。等到眉心那个油灯油尽灯枯时,便是魂归去兮之时。
女儿才十九岁,但今夜她眉心那个油灯印记,似乎已黯淡了许多。
丰将沉的心渐渐沉了下来,他将杯中酒洒向地面,口中喃喃地道:“阿奻,怎么办呢?”
丰将寒纱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贴身丫鬟们都赶了出去,冷声吩咐外面的扈从,自己需要静修,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她极受丰将沉宠爱,她的话,那些扈从们不敢不听。
她座下的轮椅看似平淡无奇,却也是一件法宝,可以随她心意任意移动。轮椅滑到床边,人却没有躺到床上,而是伸出食指点在自己眉心那盏油灯上。
手指离开眉心的那刻,指尖上出现了一朵浅绿色的火苗。
她翻转手指,那点火苗象一滴水珠,落在了床面上。无声无息地,浅绿色的火苗在床面上蔓延开来,就象一池蒸腾的奈河水。
丰将寒纱脸上的恬淡不见了,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讥嘲之色。
浅绿色的火苗中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依稀是一名黑衣男子。随着火苗越烧越淡,人形越来越实在,赫然是应该已经“魂飞魄散”的邹屠尧行。
邹屠尧行睁开眼时并没有看丰将寒纱,而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神情木然。
丰将寒纱看他睁眼,松了一口气,身子靠到椅背上,道:“哟,什么事让心狠手辣的邹屠公子都伤心若此?嗯,让我来猜猜……”
她说话的语气没有半点在丰将沉跟前时的清雅温顺,倒是很有些桀骜不驯和泼辣劲儿。
她将手支在颚下,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素手一拍,笑道:“我猜到了!玄晶窟里能让邹屠公子挂心的人,就只有狐女墨针了。莫非是墨针被杀了,或许皮毛还被剥了做了哪位公子哥的装饰物?”
邹屠尧行缓缓转头,眸子逐渐变得血红:“很好笑?”
丰将寒纱的脸瞬间冰寒了下来,将胸一挺,俯下身子凑近邹屠尧行道:“人又不是我杀的,你朝我吼什么?我刚刚才救了你的命,你想过河拆桥?”
邹屠尧行一言不发,直直地看着丰将寒纱,毫不掩饰眼中的血腥之意。半晌,又闭上双眼。他的意识尚未恢复对身体的控制,身体是僵硬的,双拳已握紧,发出骨节碰撞时的轻微响声。
丰将寒纱才不管眼前这男子是什么感受,鄙夷地道:“墨针在爱上你的那天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你要怪就怪自己能力不济,与我何干!你若早些离开玄晶窟,她或许还能活久一点。”
她说到这里,两道漂亮的柳眉竖起来,冷声质问道:“你早先都已决定死遁了,不在羊肠谷干净利落地被隐者一刀捅死,回玄晶窟做什么?你脑子有病啊?”
邹屠尧行依旧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道:“我找到了解开墨针封印的方法,只要解开封印,她就能化狐身,会比较容易逃走。我回去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带她出来。”
“带你个头!移魂符有效期很短的你不知道啊!你当找个符师很容易啊!”丰将寒纱气得嘴唇哆嗦,指着眉心道,“让我白白消耗一次移魂术,你当折损阳寿很好玩啊!”
邹屠尧行吸了口气,稳住胸膛的起伏,睁开眼看住丰将寒纱眉心那盏略显黯淡的油灯印记,道:“折损了多少阳寿,我想办法补偿你。”
丰将寒纱的气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转好就顺了些,不耐烦地道:“蜃星盟有明码标价,你入盟后自己看去。”
她随手朝邹屠尧行丢了一件东西过去,道:“我的时间不多,丰将沉那老东西一会儿八成会过来看我。你既然接受了蜃星盟的安排,就表示你已同意了协议。滴血入盟,然后赶紧给我走人!”
邹屠尧行接过那东西,见是一小卷地图,愣了愣,问道:“人族的东西?”
丰将寒纱忍无可忍,陡地提高声音道:“蜃星盟里有魔修也有人修,你不知道?!人族的盟约法器好用就用人族的,不行?!”
她声音极大,口水都喷到了邹屠尧行脸上。
也许对那女人的怒气猝不及防,邹屠尧行一怔,但很快便又面色如常,默不作声地将那地图的卷轴打开。
地图不知用何种材料炼制,打开地图的时候,就象是展开了一片云彩,让人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地图上绘制的是整个魔灵界大陆,形状有点象一把矮胖的长嘴茶壶。地图上有许多忽明忽暗的光点,乍一看就象是隐藏在云彩中的星辰。邹屠尧行料想,那些星辰应该是蜃星盟在各地的据点了。
魔灵界五大州中,中部的史州、西部的云州,星辰分布最是密集。东部的胶州星辰稀疏,而地域作为旷阔的黔州,星辰最少,只有寥寥数颗。
他看准云州的位置,指甲随意划开指尖,滴了一滴精血在云州的位置上。那滴精血瞬间化作无数道极细的血丝,象蛛网般散开,爬向那些星辰。
当所有的星辰都被血丝接在一起时,手中的地图消失了。他觉得自己的灵识中多了许多东西,那地图,竟然出现在他的灵识里。
感觉很奇怪,似乎自己变小了,站在地图之上。又象是地面延展了,自己站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脚底是无数星辰,被无数红色丝线联系在一起。
附近的数颗星辰最为明亮,他感觉自己可以与那几颗星辰沟通。他将灵识探入其中一颗星辰,没有等多久,便有一个陌生的男声自那星辰上传来:“何人?何事?”
人族的东西,倒也有几分神奇,邹屠尧行心想,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回应那男人的声音。
那男人倒是先行笑了起来:“好小子,原来是你,差点在羊肠谷杀了我们自己人。不错不错,蜃星盟正需要你这样的狠角色。不过你既然是寒纱使者接引进来的,有什么事找她便是,除非你找不到她,或是她让你去找别的使者。”
男人说完便就此沉寂,从头至尾都没有露面。
邹屠尧行正想将灵识探入另一颗星辰,丰将寒纱的咆哮声已经响起:“你有完没完?!你当蜃星盟是青楼啊??!!使者可以这样一个个随便你招??!!”
这是什么话?邹屠尧行心里错愕,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已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
他赶忙收回心神,一伸手将那东西接住,见是一张黑色的符纸,裹着一枚药丸。
“按照协议,送你去附近蜃星盟的地下城。这枚药丸可以暂时掩盖你的魔族气息,你眉心的印记也会消失一段时间。药丸效用过期后我会再给你一枚。服下药丸,点燃传送符,然后马上滚!”
邹屠尧行吞下药丸,看着丰将寒纱问道:“是不是夺舍的这具身体不怎么合适?”
丰将寒纱想也没想便怒吼道:“这身体是个短命鬼,给你你会觉得合适?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当我愿意夺舍啊!!是她们母女怕死,掳了好些体质与她们接近的魔修来炼制人偶,想要移魂到人偶上。苍天有眼,老妖婆移魂失败死翘了,小妖婆倒反被我夺了舍!”
邹屠尧行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身上的黑色衣衫和长发如同墨瀑一般倾泻下来。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右手食指、中指之间夹着那枚黑色符纸,随意甩了甩,便点燃了那枚符纸。
符纸上升起黑烟,黑烟之后的他面色平静:“怪不得,脾气这么差,也是情有可原。”
丰将寒纱勃然大怒:“要你原谅个头!”她一时没见着趁手的家伙,直接抄起脚上一只鞋朝邹屠尧行扔过去。
绣鞋并没有扔到邹屠尧行身上,而是穿过了一团黑烟,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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