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 · 四(2 / 2)
尹银匠蹲下身子,从八字桥顶的石缝里抠下两块小石头,拇指大小,交给我们两个:“这八字桥的石质是花岗岩,很硬。你们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这石头在上头刻‘立德立功立言’。十分钟为限,谁刻得全谁胜。”
虽然他没让我们拿石头钻眼儿,但用石头在瓷器上刻字,难度一样不低。
要知道,拿石头在瓷面上刻字,这是个特别别扭的写字法。石粗瓷滑,很难控制笔触,划一条直线都难,更别说写字了。参加的人要在十分钟内刻出六个字,每一个字的每一笔都得清清楚楚,瓷片还不能崩,这绝对是个大考验。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传》,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讲的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步骤。这句话很受世人追捧,无论笔筒、书帖、砚几、屏风、印章、瓷,都经常能看见。这几个字的字形严整,笔画适中,拿来考较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看了尹银匠一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贴合的题目,胸中必有深壑。这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一个脾气古怪的银匠那么简单,甚至焗匠这个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这一愣神的工夫,兰稽斋老板已经先拿起石头刻起来,石皮和釉面摩擦,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声。我也不急,缓缓举起我那块石头,选了一个凸角当笔,然后在瓷片上划起来。
这石尖一压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个滑,居然一点印都没留上去。我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异常困难。兰稽斋老板见我刻了一个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继续埋头刻起来。
我抓着石头连刻了几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点窍门。原来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断改换力道和角度,每前进一点,都要微调一次,顶着釉皮戗出一道痕迹来。这种戗法,需要对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细的控制,否则轻则滑开,重则崩碎。
我凝神专注,拿出来紫金山拓碑的劲头,心无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片瓷片上面。兰稽斋老板那边也顾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样全神贯注。
十分钟过去,尹银匠说了句时间到。我们两人停手,同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呼气声。我觉得从手腕到肩头都疼得厉害,为了刻这几个字,我被迫调动了整整一条胳膊的肌肉。
我们两个把瓷片交上去,尹银匠看了一眼,眼神扫过满怀期待的兰稽斋老板,对我说:“手力关,你赢了。”
“凭什么!”兰稽斋老板跳起来高声抗议。两只细长眼瞪得浑圆,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这么圆。尹银匠面无表情地把两片瓷片一起翻过来,亮给我们两个人。
兰稽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个半字,最后一个“言”字还剩底下的“口”字没刻。他字写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环境下,他仍尽量保证写出楷书的笔锋来。而我的瓷片上面,比他要简单得多。在瓷片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立”字,然后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两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排列,兰稽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议这是耍赖,可最后还是退缩了,只是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说了俩字:“取巧。”
我还真是取巧了。这种文字排列的办法,和瓷器没关系,而是我从印章的学问里借用来的。金石印章里有一种刻法,叫做合印。正中一个字,四角各有一个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读。比如中间是个隐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读的时候,应该读成隐身、隐名、隐利、隐心。此所谓四合印。
我在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制。只不过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立”字在中间,三角分别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规矩,正该读成“立德立功立言”。换句话说,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写了五个半字,还不如我写四个字更全。尹银匠说得很明白,先写完者为胜,自然就是我了。
兰稽斋老板的店里也卖印章,这个技法他也知道。可惜他光惦记着瓷器,没往旁里想。
我这是赌上一赌。若尹银匠就是个普通焗瓷匠,对印章一点不了解,我这媚眼就算是抛给了瞎子看。可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是四合印的变体,深知其价值,这才会判定我胜利。
尹银匠见老板仍不心服,便开口道:“这不是什么取巧。手力考校的,不只是钻眼儿的手法。瓷器样式不同,纹饰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选择点眼位置时,得有通盘考量,兼顾实用与美观。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优雅又节约空间,这才是手力的体现。闷头刻字,不是取胜之道。”
听完之后,我恍然大悟。这第二关的题目,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深意。兰稽斋老板动动嘴巴,哑口无言。
尹银匠道:“现在是一比一平。接下来,是心力关。”
我们两个同时紧张起来。前两关看似简单,其实各藏心机。这一关的题目可得听好,免得误入歧途。
尹银匠缓缓走下八字桥,一拍桥侧的望桥柱:“你们看到这柱顶上的覆莲了吧?拿起你们手里的瓷片,想办法与这覆莲凑到一起,看谁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损坏覆莲柱,这可是古迹。”
这一次的题目,用意一目了然。既然叫心力关,自然与用心相关,考较的其实是美感。美感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没法用明确的词去形容,但它无处不在,而且极端重要。同样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钉,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横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苍蝇,这就是审美的差距了。
不过??虽然这考题读明白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难度。
我走到一根望桥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圆形石柱,连接石护栏,顶上盖着一个约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轮,石轮侧面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莲花纹,从上到下交覆。这是宋代所雕,与八字桥同龄。如今石面已斑驳不堪,但莲瓣依然清晰可见,古意盎然。若在别处,只怕早就围起来当文物供奉,绍兴却把它留在民居之间,任凭百姓在旁边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馆里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气。
这么美的一根覆莲石柱,和手里这个破瓷碗的残片,怎么才能搞出美感来?这可真是太难为人了。之前是靠鉴宝,如今就完全取决于艺术修养了——这恰恰是我的弱项。我这人没什么审美,平时穿着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药不然或烟烟在这,说不定能给点建议。靠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