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 二(2 / 2)
“可是他为何特意选择绍兴定居?”我问。
“因为尹丹一直想去沈园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南下之时带着尹丹骨灰,就埋在沈园一处角落里。据我父亲说,他经常过去探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北上。”
我感慨不已,忽然心中一动,心算了一下,发现他北上的时日,与我爷爷许一城的玉佛头案时间居然差不多。
难道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关联?
“他北上去做什么,有跟你们说过吗?”
尹鸿摇摇头:“我父亲他一直念叨,说有心为老人尽孝,却连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恪于药慎行的交代,不敢北上寻人,一直就在绍兴待着。”说到这里,尹鸿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喃喃道,“我总感觉,我们不是隐居在此,而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药慎行捎回绍兴的,只有那一卷海底针。可我刚才也看到了,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牛皮上插着那么十来件精致小工具。若是暗藏什么玄机,恐怕早就被尹鸿发觉了吧?再者说,既然要他们守护,又不提那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怎么守?
不过现在想什么也晚了,那卷海底针,恐怕已经落入柳成绦的手里了吧。
这时尹鸿道:“你刚才说??你是许家的人?”
“不错,许一城是我爷爷。”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
尹银匠“哦”了一声,说我父亲提过这个名字,药爷爷对他可是赞赏有加,说比自己更有资格统领五脉,那套海底针,据说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我倒没想到,这卷工具居然是我爷爷的遗物。可转念一想,我突然眉头皱了起来:“药慎行和许一城,可是平辈相称?”
“应该是吧,许一城比药慎行要小几岁。”
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鸿说的没错,那么尹念旧和黄克武、刘一鸣、药来、沈云琛四人同辈,而我父亲许和平,也是这一辈才对。以此类推,药不然、烟烟他们,岂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吗?
之前烟烟给我讲许一城的故事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妥,现在从尹鸿这得到确证,更是一脑门子糨糊。
这事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谈恋爱呢!
尹鸿可不知道我脑子里的纷乱思绪。他叹了口气,重新恢复到祷告的姿势,闭上眼:“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办呢。我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暂时甩开,从怀里拿出那一片“三顾茅庐”的瓷片,递给他。
“你帮我看看,这枚碎片有什么说法没有。”我的语气很强硬,不容推辞。
尹鸿知道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只得转过身来,把瓷片接过去,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明青花吧?是个人物罐?”他一边看一边判断,基本上都猜对了。一接触到自己的专业,尹鸿的说话神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焗瓷之人,对瓷器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有时候甚至还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关注的是器形、釉色、历史传承等方面,侧重于美学鉴赏和分类,而在焗瓷匠眼中,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积,纹路如何开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这就有点像是选美评委和医生之间的区别。
“主要请你看看这一条白口。”我特意提醒了一句。
尹鸿手里一转,视线就移到了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他唯恐看不清,托到眼前,借着外头射进来的光线端详了许久。
他忽然起身,我以为他要跑,没想到他快步走到布道台前,旁边有一个小屋,是神父休息准备的地方。小屋没锁,尹鸿进去,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缸子上还写着某某单位三八红旗手奖励云云,和教堂的气氛充满了不协调感。
尹鸿晃了晃缸子,里面还有喝剩下的茶水。他把瓷片浸泡进去,约莫两分钟后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泡回去,再拿出来。如是三次,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
“看出东西来了?”我问。
尹鸿让我看那道白口的边缘,手指抠住。我瞪大了眼睛,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移动,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尹鸿道:“瓷器的釉面叫作玻璃相,一般经久不变。不过若是环境太差,釉面就会发生沁蚀,个别部位变得松软,拿锐物一抠,会有粉末下来,俗称酥骨,科学名叫作钙化。”
银匠一般小拇指都留着长指甲,便于掐银做记号。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缝里嵌入一星白色微颗粒。
“焗瓷工匠在修补瓷器时,最头疼的就是碰到酥骨,无论钻孔还是向前,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让局面难以收拾。”
“这么说,这白口也是个酥骨的痕迹?”
尹鸿的语气里略带困惑:“是酥骨没错,可却像是故意弄出来的。你看白口周围的釉面,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钙化斑点,浮于表面,这是用银粉撒上去的。你敲一下会发现,其实质地并未软化,硬实得很。民国有一种造假手法,即故意伪造酥骨痕迹,以新瓷冒充旧瓷。”
我瓷器水平太差,理解起来有点吃力,不过大概能捕捉到尹鸿的意思。酥骨钙化发生的区域,边缘通常是个渐进过渡,有个半软半硬的中间地带——就像从森林地带到草原地带,中间必有过渡的平原。
这片瓷器上的白口,边缘非常硬实,没呈现出过渡带的特征,但却被特意撒上银粉,伪装成有过渡的样子。
“这个碎片的边缘,很像是被人切出来的啊??”尹银匠自己念叨。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罐子摔碎,然后从中拣出来的。”
尹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你见过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吗?位置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