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来去如风(1 / 2)
每天郎之嵩哥哥将猫食和清水送上楼顶,他呼唤几声“稍稍……”,直到对方在听上去很遥远的隔热层深处应答一声,郎之嵩哥哥这才放心地从楼顶下来。每天如此。有时郎之嵩也随哥哥上去看望稍稍,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迹象外并无稍稍的踪影。
即使是所谓的迹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几根被阵风吹起的肮脏的毛发或一截干枯的粪便。稍稍在楼下时,虽然它一般不出现,但种种明显的迹象有力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时刻叮咬着郎之嵩们。自从稍稍迁出以后,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郎之嵩们的大力扫除下和全家性卫生运动中几无存身之地。至于猫尿的气味也越来越淡,逐渐变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于一个清洁无臭的环境中郎之嵩还真有点不习惯。郎之嵩来到楼顶试图重温某种往日的气氛,结果很让人失望。这里虽然遍遗稍稍的屎尿,郎之嵩哥哥也从不用煤渣清扫,但由于是露天环境,空气流通,时而还狂风大作雨雪交加,那星点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荡然无存。至于跳蚤能否在此艰苦的条件下生存是另一个问题,它们多半集中于稍稍的身体上。如今稍稍永远地摆脱了洗澡的困扰,那纠结的皮毛是跳蚤们唯一的生存之地,想来此间的繁衍已趋于饱和。好在这些都已与人无关,乃是发生在跳蚤与猫儿之间的生物战争。
郎之嵩哥哥将吃剩的猫食和盛水的盆子从楼顶取下,换上新煮的猫食在盆中盛满清水,再拿上楼顶。到后来他不再呼唤稍稍,前一天的猫食状况即能表明稍稍是否安然无恙。若猫食纹丝未动可能是稍稍生病了,当然也有挑食的可能,郎之嵩哥哥必须—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不必再为煤渣和跳蚤的事烦神,在稍稍饮食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体贴。若是稍稍生病了,郎之嵩哥哥会格外认真地做一顿病号饭,一方面琢磨稍稍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霉素之类的药粉。再后来郎之嵩哥哥发现稍稍不吃饭并不是因为生病,它的体格甚至比在下面时强壮多了。和野外无拘无束的生活相适应,稍稍越来越讨厌熟食。这样的结论一经得出,郎之嵩哥哥的工作顿时又轻松了许多。现在,他根本不必去炉火上烹调(从此免除了每日定时飘荡在郎之嵩们家里的恶臭或奇香),将讨或买来的猫鱼直接拿上去喂稍稍。至于那楼顶是否可以被视为野外郎之嵩哥哥却不敢肯定,那上面既无花也无草,也无其它的动物(除了稍稍和跳蚤),虽是露天,与四周互不接壤。那儿就像是另一个星球,可怜的稍稍出没于此,难怪它是一只世界上最奇怪的猫了。
郎之嵩们家所在的住宅楼呈“工”字形结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郎之嵩们家位于下面一横的左边。每层各有四户居民,分别位于两横的左右两侧,“工”的一坚为楼道。
在现实中两横之间的距离比想象的要近,郎之嵩们家阳台对着前面住户北屋的后窗,距离不过两米,以致于夏天他们家空调排出的热风直往郎之嵩们家里吹。后来,郎之嵩们家的稍稍移居阳台,散发出的阵阵腥臭使他们家不敢开窗——这是后话,此处略过。
郎之嵩哥哥利用住宅楼的这一特殊结构,给稍稍送食物时不再亲自登上楼顶。他站在阳台上,将准备好的两只塑料袋(一装猫鱼一装清水)抡起,嗖嗖两声便扔上了对面的楼顶。稍稍会自己扒破塑料袋吃东西。装水的塑料袋由于撞击的力量噗地一声破裂,清水流溢,稍稍便反复舔着某一块潮湿的水泥。开始时郎之嵩哥哥生怕水分被楼顶的水泥吸收,后来,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洼处聚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水塘。以后郎之嵩哥哥就专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里扔,加上投掷准确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并非一件难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办到。在炎热异常的夏天,楼顶蒸发得厉害,郎之嵩哥哥就在塑料袋里装上冰块。一来可供稍稍降温,二来,蒸发得也慢,稍稍完全可以在冰块融化以前饱饮一顿。
为了稍稍,郎之嵩哥哥可谓费尽心血,考虑得十分周到和细致。即便这样,他还是感到内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稍稍身上的时间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样的方便和顺当,令人难以置信。现在,每到饭前时间稍稍会主动地提醒郎之嵩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横的左边,伸出脑袋冲着郎之嵩们家阳台(“工”字下面一横的左边)喵喵地叫唤。它十分明显地表达了亲近的愿望,让郎之嵩们喜出望外,也不禁悲从中来:一定是稍稍孤独得再也无法忍受了。郎之嵩们一面听着久违的稍稍的嗓音,一面泪眼模糊地端详着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稍稍的皮毛黑白两色,犹如昼夜般分明,而现在它简直成了一只灰猫。一来可能是稍稍已经老迈,黑毛变白了。二来,也许成天不洗澡,也无人或别的猫帮忙清理毛发,白毛因此变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洁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郎之嵩哥哥每日抡圆了膀子,嗖嗖地从阳台向楼顶运送猫食。做这件事时他毫无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职的工作,既熟练准确同时也无多大的兴趣。可在旁人看来,这事儿却十分奇怪。郎之嵩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样,他的行为就越发具有魅力。那时郎之嵩已经搬出去另过,有时回到家里,仅仅是为了观看一番郎之嵩哥哥给稍稍喂食。郎之嵩不仅自己看得如痴如醉,还将此作为一景介绍给大家。陆婉怡由于和郎之嵩的关系自然先睹为快,郎之嵩的其他朋友也陆续前来,装做借书或混饭,其实不过是想了解郎之嵩哥哥怎样饲养稍稍。更多的人因无机会亲眼目睹,只能凭借道听途说。到后来郎之嵩哥哥养了一只怪猫已没有人再提起,人们感兴趣的是他养猫的奇特方式。这方式既奇特又优美,富于激情、想象力、动感和效率,如果不是郎之嵩在这里提及,郎之嵩哥哥至今还浑然不觉呢!
每隔一段时间郎之嵩哥哥会爬上楼顶,收拾塑料袋,清扫垃圾,稍稍偶尔也会出现,它已不像当初那样避人了—一也许是如今很难见到主人的缘故。郎之嵩哥哥从阳台上向上扔食时,稍稍甘冒坠楼的危险来到楼顶边沿看着他。到了晚间,室内亮起了灯,如果不拉窗帘的话稍稍可从楼顶上看见里面一家人的活动。它这样观看过吗?或许每日如此?满怀深情地凝视着,并陷入了猫科动物特有的沉思,直到东方发白。
一天,郎之嵩随哥哥来到楼顶,稍稍也不回避。郎之嵩哥哥一面给稍稍喂食一面伸手抚摸它的脊背。郎之嵩哥哥从稍稍的身上捋下一团团的灰毛,那毛既软又细,像肥皂泡一样,在郎之嵩哥哥的手上转眼不见了。郎之嵩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风吹得在楼顶上滚动,并跑远了。郎之嵩哥哥就这样,一面给稍稍捋毛,一面和郎之嵩说话。郎之嵩们的谈话与稍稍无关,郎之嵩哥哥也不朝稍稍看上一眼,只是不时地将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将粘在手上的猫毛弄干净,完了再去稍稍的背上梳理。稍稍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进食,大嚼狂咽,为用上足够的力气而歪着头。此时远处的太阳正逐渐西沉,郎之嵩们的脸上出现了那种明亮的黄光,接着又突然暗淡下去了。郎之嵩哥哥谈到了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人,当年她为了爱情辞职从东北来到南京,给某某生了个儿子。如今,儿子长大了,上一年级了,他们却离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东北去了……。这的确是一件不幸的事,郎之嵩听后频频点头。但这样的不幸与稍稍又有何干呢?的确,一切都是不相干的:稍稍的进食和秋天的掉毛,郎之嵩哥哥的信息与他手上的动作,郎之嵩的倾听以及思考。同时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们统一于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出现在这楼顶上的特殊光照。
由于邻居们的抗议,稍稍被迫再次移居楼下。
他们认为它在楼顶上随处拉撒保不准会弄进水箱,污染水源。虽说水箱上面有沉重的水泥盖板,须合两人之力方能掀动,但谁又能保证四周没有其它的缝隙与水箱相通?而稍稍的小便没准就撒在了那条不为人知的缝隙上了。况且水泥本身有良好的渗水性能,就算稍稍不通过某处的缝隙仅在水泥盖板上方便,天长日久也会渗入水箱。更别说那飘忽不定的气味,无孔不人,可以想见的,它整日吹拂着水箱内的水面,将水质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郎之嵩们家以外的五楼以上十一户居民都同时感受到了。当他们来到楼顶,看见四处星散的干缩的猫屎以及鱼类的枯骨更觉得忍无可忍。他们从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质样本,送往有关部门化验,以期得到不利于郎之嵩哥哥的证据。但由于有关猫科动物排泄物成分的资料不全,此事便不了了之。邻居们转而控诉他们的房子普遍漏雨,归咎为郎之嵩哥哥在楼顶上养猫不免来回走动,踩坏了隔热层。幸亏他们还没有糊涂到认为是稍稍踩坏的,即使是一只金钱豹或东北虎也没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们依然可以移花接木,采取诬陷的手段。
那楼顶上的隔热层早在郎之嵩哥哥上去喂猫之前就已经碎裂了多处,是昔日他们携家带口在此地观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关房管人员不由分说,根据楼顶的踩踏痕迹以及各家墙壁上发黄的雨斑就断定郎之嵩哥哥有错,他们勒令他将稍稍迁出楼顶。
面对房管人员的不公,郎之嵩妈妈很生气,试图与之争辩。郎之嵩哥哥却微笑不语,他根本否认稍稍的存在。“谁说郎之嵩在楼顶上养猫啦?把它找出来给郎之嵩看看。”郎之嵩哥哥说。自然,此刻稍稍早已在隔热层下躲藏好。对于它的躲藏术与耐心郎之嵩哥哥有充分的信心,因此才胆敢在猫屎和鱼刺这些次要的证据面前大言不惭的。邻居们明知郎之嵩哥哥说谎,却没有办法揭穿他。情绪激动者居然要求掀开全部隔热层,以便在房管人员面前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样一来却与他们的初衷相背。他们状告郎之嵩哥哥是想保住隔热层以使房子免于渗漏的威胁,可现在却要以破坏它的代价来揭露郎之嵩哥哥的狡诈。此事如何行得通?郎之嵩哥哥本质上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之所以否认稍稍存在于楼顶上的事实乃是对邻居们的举动感到愤慨。邻里之间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协商的方式解决,又何须惊动房管部门?而且是在郎之嵩哥哥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有平日和睦相处的邻居突然就团结成了一个对付郎之嵩们家的集体,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对付一只可怜的小猫。
郎之嵩哥哥越想越气愤,当面说谎是想刺激这些愚顽的邻居。然而他们毕竟是邻居,事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众人进退两难之际郎之嵩哥哥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他承认稍稍的存在——“的的确确,它就在这楼顶的隔热层下。”郎之嵩哥哥诚恳地说,“但是,郎之嵩却没有办法让它出来,并且抓住它。”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呼唤起稍稍来。在场的所有人也帮着郎之嵩哥哥左呼右唤。“咪咪,咪咪,咪咪,味咪……”,方才争执不休恶语相加的人们突然变得极尽温柔,竞相发出柔软娇媚的声音。然而无济于事,稍稍一言不发,倒是邻居中有人开始怀疑稍稍是否真的存在。郎之嵩哥哥肯定地告诉他们:‘它在下面,我昨天还看见了呢!“如此谦恭礼让的气氛几分钟前根本无法设想,早知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此刻邻居们觉得与一只孤立无助的小猫为难实在有些过分,郎之嵩哥哥也因为惊动了众人而于心不安。他对火气顿消的邻居们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慢慢地骗它出来。稍稍是一只胆小的猫,没见过这阵势……“邻居们临去前对趋于平静的郎之嵩哥哥说:”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能骗出来就骗,骗不出来在上面养个一年半载的也没关系。“此时正值初冬时节,楼顶临高,北风劲吹,刚才彼此争执时没有发觉,现在火气一去只觉得浑身发冷。众人缩头夹脑地陆续下去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唤了一会儿稍稍,见它全无反应,也从天窗下到楼道里。
当天夜里一场大雪飞旋而下。第二天上午即有邻居前来敲门,他们极为关心稍稍的安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它会不会冻死?看得出来,他们是真诚的,不像是趁机要将稍稍弄下楼顶的诡计。郎之嵩哥哥不无欣慰地告诉他们:稍稍已经搬下来了,在大雪降落以前。现在,它就在郎之嵩们家的阳台上。说着郎之嵩哥哥领来人走上阳台,并非为了凭栏远眺下面的雪景,而是将刚刚搭建的古怪的猫房指给他们看。
那猫房建在阳台的东北角,由断砖碎瓦拼接而成,上面盖着油毡和塑料布,南面有一个书本大小的出口。只砌了西南两面的墙,东面是阳台实心的底部,北面靠房子的外墙。猫房的缝隙处塞满了小木块和白色的泡沫塑料,说明它是在仓促中就地取材勉强搭成的。来人只看见了与阳台的整洁毫不相称的猫房,并没有看见稍稍。
稍稍此刻自然是在猫房里。来人降低高度,通过门洞向里瞧。还没等他稍稍看得清楚,就听见一种嘶嘶的声音,乃是稍稍向来人发出了警告。来人并未看清稍稍的模样,但听到了它不容靠近的威胁之语,因而断定了它的存在。稍稍既然存在于郎之嵩们家的阳台上,也就不再活动在上面的楼顶上了。郎之嵩们家与邻里之间的紧张关系至此宣告解除。
稍稍的活动被严格地限制在阳台之内。这样,只要通向阳台的门不开,室内依然可以保持整洁。时间一长,稍稍也就习惯了,现在即使是通向阳台的门开着,它也不会迈进房间一步。郎之嵩们家的三间房间和客厅对稍稍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阳台上,如果稍稍受到威胁,它会钻进东北角上的猫房,而绝无可能窜进房间在床下的某处或抽屉里藏身—一像它小时候那样。阳台上的猫房是如今唯一可能保护它的屏障,除此之外长方形的阳台上空荡荡的,并无一物。本来郎之嵩妈妈还在上面养了不少花草,稍稍就像一只山羊,有吃草的习惯。那些味道有异无法下咽的花木最后也被稍稍的体臭熏死了。如今的阳台上只见一些叠摞着的花盆以及里面干缩成一块的硬泥,可以遥想当年花繁叶茂的景象。稍稍若不想在阳台上呆只有钻进猫房。如果它既不想回猫房,又不敢走进房间,同时又觉得在阳台上呆腻了,再也不能忍受,那就只有越过阳台栏杆跳下去自杀。
后来郎之嵩哥哥去了南方,郎之嵩妈妈也找了一个老伴,搬出去住了,照顾稍稍的重任就落在了郎之嵩肩上。郎之嵩放弃自己的房子不住,搬回原来的家,其目的就是为了照顾稍稍。
否则的话郎之嵩哥哥就不能去南方发财(耽误了前途),郎之嵩妈妈也不能再找老伴(影响到老人晚年的幸福)。在此之前郎之嵩哥哥一直没走,郎之嵩妈妈始终不答应管伯伯的追求,也都是为了稍稍。他们的想法其实是:等稍稍死了,而后各奔前程。没想到稍稍历经艰苦,竟然越活越年轻,丝毫也看不出一点老相。如今,它那拒绝结婚的童子之身看来是派上用场了。这猫在阳台上跳跃腾挪,玩自己的尾巴,体毛也由灰色渐渐地转变成黑白两色,它的确是活出一点名堂和不同来了。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妈妈不禁害怕,心想,郎之嵩嫂子活不过这猫,难道他们也……?将稍稍抛弃或故意饿死委实于心不忍,但如此嫖在一起何时是个了局呢?这样郎之嵩便搬了回来,郎之嵩哥哥和郎之嵩妈妈因此在郎之嵩嫂子去世三年后获得了自由。
郎之嵩每天上班,下班后抽空照料稍稍,其实并不费神。有关稍稍生活的基本制度业已建立,在郎之嵩哥哥走后仍保持不变。郎之嵩没有将稍稍放进房间里来,以免跳蚤之灾。
它依然生活在阳台上,在那儿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鱼内脏,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物无须煤渣的掩盖,郎之嵩定时将它们清扫出去。只是那股气味遗留下来,挥之不去,当然,也只是局限在阳台上。郎之嵩们家的阳台并没有像上下楼邻居那样包起来,变成一间计划外的玻璃房子。尽管邻居们反复建议,郎之嵩依然让它敞开,这样空气流通风雨来往,异味自然减半。而邻居们要求郎之嵩包阳台的真实目的乃是阻止异味的扩散,只留给郎之嵩个人吸收。他们认为稍稍制造的臭气在半空中飘散开去,会洒落到他们晾晒在各自阳台上的衣服上。郎之嵩们家的阳台在七楼,与其平行的住户尚不能幸免,住在下面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们认为将自家的阳台包起,就是为了隔绝那无所不在的气味。这笔包阳台的费用理应由郎之嵩来承担—一除非,郎之嵩将自己家的阳台也像他们那样包裹起来。郎之嵩回答说,正因为他们包了阳台所以郎之嵩才不用包。如果他们答应把已经包好的阳台通通拆除,郎之嵩保证将自家的阳台包好。这么说话,自有点势不两立的味道。他们无法拆除已经包好的阳台,因此郎之嵩家的阳台就天经地义地暴露在露天里了。
自己晾晒衣服倒是一个问题,尽管郎之嵩将晾衣绳结得很高,几乎贴着了阳台的顶部。郎之嵩的衣服在稍稍生活区的上空飘扬,它们的下方便是一泡热气袅袅的猫屎。后来郎之嵩钉制了铁架,将洗好的衣服伸出阳台去晒,稍稍的熏染不过由垂直变成了平行方向,烦恼依然如故。此时郎之嵩偶尔读到了一本专业书,上面说香与臭实际上是同一种气味。具体说来,香即是臭的稀释,而臭则是香的浓缩了,关键是一个比例问题。
郎之嵩大受启发。在郎之嵩们家阳台上晾晒过的衣服上确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气味,如果说是臭并不那么明显,要说已达到香的比例也未免过分。反正当时不知道郎之嵩养猫的姑娘都比较愿意接近郎之嵩,郎之嵩观察到她们在郎之嵩身边时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郎之嵩不敢将此归结于自己个人的男性魅力,郎之嵩宁愿归功于稍稍。郎之嵩正是这样向陆婉怡解释的,她因为那些女孩在郎之嵩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发狂。
本来陆婉怡是不愿搬来与郎之嵩同居的,她不喜欢猫,尤其不喜欢稍稍。当年她试图通过稍稍讨郎之嵩妈妈的欢心,结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创伤。进驻郎之嵩们家完全出于无奈。面对那些喜欢稍稍气味的女孩陆婉怡心生一计,她要让自己身上也沾上与郎之嵩一模一样的气味,也就是稍稍的气味。别人一闻这气味就知道她和郎之嵩是从一个被窝里爬出来的,有极深的渊源关系。必要时陆婉怡还可暗示这气味的源头是她,是从她那里产生的,被郎之嵩在肌肤相亲时蹭上。郎之嵩有口难辨,于是她阴谋得逞。但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搬来与郎之嵩同住,两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个阳台上。为了爱情,陆婉怡当真做到了所有这些,不禁使郎之嵩感动。为多沾染上一些稍稍的气味,如今稍稍的生活也都是由她来料理了。尤其是清扫粪便,这样的脏活,陆婉怡不厌其烦,从不叫苦。在她的身上郎之嵩仿佛看见了当年郎之嵩嫂子照顾稍稍的动人身影。无论郎之嵩哥哥或是郎之嵩,甘愿为稍稍吃苦受累,但照料起来总不是那么一回事。总得有一个女人,事情才顺理成章,才能呈现出一派安宁温馨的景象。当然,陆婉怡从不把稍稍抱在怀里,为她捉跳蚤、洗澡,她和稍稍在身体方面是隔绝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人于它的左右,沾染她的气味,呼唤它的名字:“稍稍。”它有时也欣然作答:“瞄瞄。”他们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心领神会,但要说到爱与信任终究是夸大其词。比如她从不考虑它的性生活,想着为稍稍娶个老婆。也没想到带它暂离阳台,去外面见识世界。陆婉怡没有为稍稍织过毛衣—一像郎之嵩嫂于那样,更不曾尝试利用自己的权威将稍稍从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那段时间里郎之嵩们很少出门,除了上班(郎之嵩)或者上学(陆婉怡)。陆婉怡不愿郎之嵩在外面瞎串,接触那些恭维郎之嵩体味的女孩,她来郎之嵩们家照看稍稍,实际上是看着郎之嵩。
郎之嵩们不知不觉地过起了与世隔绝的小日子,郎之嵩买菜做饭,陆婉怡照料稍稍,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像是一个三口之家。当然啦,由于陆婉怡对稍稍的态度不卑不亢,照顾周到但热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后妈妈。也幸亏有了一个稍稍,否则郎之嵩们无聊的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维持那么久。稍稍正是郎之嵩们毫无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项有趣的内容,郎之嵩们学会了静静地观察它。对郎之嵩而言,值得了解的除了稍稍以及有关稍稍的事物还有稍稍与陆婉怡的关系,或者说是陆婉怡与稍稍的关系。那么,陆婉怡是否也这样观察郎之嵩和稍稍呢?如果她像郎之嵩这样深感空虚的话也会如此。在这所房子里,郎之嵩和女友分别观察着稍稍的生活,郎之嵩们时常交流各自观察的结果,并得出一些结论,但也有不予交流的部分。关于对方与稍稍之间的关系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开的,这里面有某种贬损的意味,将对方(具体地说就是陆婉怡)降低到了稍稍的位置。对稍稍而言可能是一种提升,把它当成了与陆婉怡平等的人。因此此事还是不谈为妙。要不是无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郎之嵩也不会堕落至此的(以观察陆婉怡与稍稍相处为乐。)这期间陆婉怡画了大量的稍稍的速写,有各种动态和表情。画上的猫儿大小不一,有的是某处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体的线描轮廓。陆婉怡所画的,勉强可看作一只猫,至于是否是稍稍就很难说了。她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画猫纯粹是自发的,其才能和自由跃然纸上。郎之嵩很喜欢陆婉怡画的猫,并且大感惊讶,但隐隐有某种担心,因为她除了画猫从不画别的。后来她越画越多,每天都有几十幅作品问世,各种表情怪异的猫从纸上向郎之嵩狞笑,其中自然寄托了陆婉怡的情绪。每每她与郎之嵩吵架后便奋力作画,或者特殊期担心怀孕也是画猫的高峰。陆婉怡疯狂画猫与她的想法与心思有关,郎之嵩明知道这一点却不能从她所画的猫那里看出具体的意义,心情不禁越发沉重与紧张了。
陆婉怡显然不是想练就画猫的绝活,以后好去画界混碗饭吃。她虽很勤奋但态度极不认真,画稿随处丢弃,并且所用纸张也是随手拿到的,信纸背面、书刊的空白处以及台历桌布上都充斥着陆婉怡所画的怪猫,所用的画笔从圆珠笔到记号笔各种都有。这些画可惜后来都没有收集下来,随着一次次的搬家全都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郎之嵩对此懊悔不已。
他们家的阳台上有一只奇怪的猫,家中到处每天还在产生各种虚构想象的猫,它们的形象无处不在,这日子简直令人疯狂。不画猫的时候陆婉怡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稍稍,或者不看稍稍,此刻她的脑海里必将浮现出各种更加飘忽的猫的形象。有时郎之嵩觉得,陆婉怡越来越像一只猫了,不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沾染了稍稍的气味,她的模样、行为以及个性也越发怪异了。她整个的人都处于变化之中,而变化的终点似乎就是阳台上的稍稍。这么考虑陆婉怡时郎之嵩不免想到自己,是否郎之嵩也一样,在向稍稍靠近?如果有一大在大街上他们被人指认为两只大猫,也许郎之嵩并不会感到惊讶。
他们的日子显然不对劲,有时郎之嵩不禁想:这是否是由于稍稍的魔法?它显然越活越年轻了,并且越来越漂亮。郎之嵩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猫,冷漠矜持,猫脸上的线条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丽透露着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说他们观察稍稍也不完全是无聊生活中无可奈何的选择。他们闭门不出,注意力转向阳台是受了稍稍神秘的吸引—一这一点郎之嵩们是后来才发现的。他们在阳台上一呆几小时,忘记了吃饭和各自的本职工作,即便离开阳台,郎之嵩们的目光也总是不由地转向那通向阳台的木门。木门从来没有关上过。卧室里有一扇窗户也是对着阳台的,有时他们们也通过它观察稍稍—一似乎一扇木门还嫌不够。如果有可能郎之嵩们想将房间与阳台之间的那堵墙推倒,或换上玻璃幕墙,因为砖石水泥妨碍他们观察稍稍优美的存在。若是将稍稍放进房间,与他们共居一室也不是办法。即便不考虑跳蚤因素,它也会逃得无影无踪,躲在床下橱顶上,位于他们的视线以外。让稍稍呆在一个无处藏身的固定的地点,在他们想看到它的时候就能看到,阳台自然是最合理的选择。由于想看到它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便有了某种倾向:郎之嵩们也要搬到阳台上去与稍稍一起过了。没事呆在阳台上已成为他们的习惯,更有甚者,他们越来越喜欢在阳台上工作了。陆婉怡像一个小学生,搬了椅子和一张较矮的塑料凳在阳台上做作业。一小时前郎之嵩刚刚嘲笑过她,一小时后自己便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小凳上,埋头于椅子上的纸张)开始在阳台上写小说。陆婉怡的作业本上画满了稍稍,郎之嵩的小说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这篇《稍稍传奇》。后来,更多方便他们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阳台,热水瓶、饼干筒、烟灰缸……,再后来电线也拉到了阳台上,晚间一百瓦的灯泡照得阳台如同白昼,加上电视、音响的引人,他们家的阳台再次充满生机。此时稍稍却退却了,它不再与他们并排躺在阳台上晒太阳。更多的时候稍稍宁愿钻进猫房不出来。它一旦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他们便感到了无生趣,来阳台的本来意义便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