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晋人夺麦(2 / 2)
小柱子道:“今年年成好,过两天我们收了这些粮食可以一年不愁吃了。”说着叹了口气,“总算有一条活路了。”
李小和奇道:“怎么这么早就收粮食?我记得过了八月十五后才是收粮食的季节。”
小柱子答言道:“这几年兵乱越来越厉害,每年晋楚二国为了争夺郑国,不断的派兵征伐郑国,郑国弱小,夹在二者之间,实在无从抵御。”
李小和道:“可是,这跟收麦子有什么关系呢?”
老者接言道:“兵来兵往,糟蹋的还不是我们百姓的东西,这些年也算是风调雨顺,可是有天时,有这丰沃的地利,就是人祸我们可受不起啊。当初我们在叶阳丰衣足食,如今家破人亡,一大族的人,就只剩下我这半入土的老头和一个侄子在这里苟且偷生啦!”
李小和正色道:“晋楚夺郑,一战可决!当年齐楚会盟,晋楚城濮交兵,均一战定高下,如今为何如此焦灼困苦,以致牵累百姓,多年无终!”
小柱子气道:“要是能一下来个了断就好了。如今晋国不敢当面跟楚国争,就这样来欺负郑国百姓,国君敌不过二国欺压,只得晋来降晋,楚来降楚。”
李小和平日里插科打诨与那江湖人周旋,此时眼见面前叔侄两位,着实困苦得再无甚者。一家望族竟然落得委身草棚,心下也是一酸。忆起师门所授大道侠义,黎民苍生为怀,却不得半点施展,恨得咬牙道:“着实可恶,他二国不交锋,反而把郑国作难。”
小柱子说道:“是啊,每次他们大兵过来,专挑丰收时节,也不伤人,就只顾割麦子!农忙一年,便是舍得这些粮食给他,我们自己也总要有些吃食,要不然难道放着这几十亩好田怎会如此落魄!”
李小和恍然大悟:“难怪你们提前割麦!”
老者道:“哎,是啊。这样多少我们可以抢在晋国军队到来之前多留些粮食,总算能挨过这一年才好!”
李小和道:“如此说来恐怕这事儿得抓紧,我便是从叶阳方向过来,那边已经有晋楚小规模的交兵了!”
老者闻言变色道:“小柱子,看来不好啊。明儿起大早赶快把麦子收了吧。”
小柱子听闻李小和的话,也是一脸紧张,连连应承。
老者又眯起眼睛,似乎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
“叶阳镇啊,我们八年前从那避难到这里。那些年,刀兵泛滥,便因为晋楚交兵,我们族里就被杀死了好几个人。我记得有一户人家更惨,是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听说他家男人也是在之前的一场战乱中被射死了。而且儿子也被人掳走。她们母女二人生活本不容易,恰巧那年晋国开始掠夺粮食,我们接济了她们几次。但是老天无眼,那唯一一个女儿连饿带吓,发了高烧也死了。”
李小和脑海中一阵混乱图像闪过,火箭翻飞,脖颈喷血的惨状,烛火明灭中可爱的小婴儿,炉灶上升腾的热气,风雪中满载而归的父亲,书生,一言不发的傲气小哥哥,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毫无章法,毫无逻辑,但是他联想到了一切。窗口背着女儿逃跑的母亲,被火箭射死的父亲。
李小和一刹那间忆起了一切,这一切在他年幼的心灵中如此模糊,如此不明所以。这么多年师父不着行迹的回避甚至让李小和误以为那不过就是一场噩梦,他或许本就生于屏岳山上,本就无父无母,本就从未下过山。然而此刻就如那装满水的牛皮袋被一下刺破,突然所有的物事一股脑全部涌了出来,他明白了一切。
老者见他张大了嘴,两眼直愣愣的盯着他,眼球的红线几乎要交织成两团火焰。老者也错愕了。
老者问道:“你认识那女孩?”
李小和痴痴的道了一句:“不知道那女孩的眼睛是不是大大的!”
“哎”那老者眼中似乎也泛起泪花,不愿再说下去。
人虽不漠然,然而这个世道让人漠然。一个渺小的个体在整个乱世之中即便他有心助人,却也是敌不过整个世道的惯性,就如同这叔侄二人,能自保于此地已经不易,便欲接济那孤儿寡母,便欲略施那本不属于他们的义侠所为,兵乱之中脆弱的他们也只能选择漠然,否则依旧是同大多数人一样做了乱葬岗中的白骨。
李小和直直的呆了半晌。不知道心里想说什么,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去。或许他的内心深处本就藏着一个惦念不忘的妹妹,早已被他刻画得眉清目秀,可是这时候她只能永远沉于心底。又或许那只是一个巧合,那家破人亡的本就是别家的人,自己仍旧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在屏岳山长大。可是头脑中那无法清除的画面依旧死死抓住他的心脉,让他的内心不断怦怦直跳,不断在脑海中构思那些可能发生在那孤儿寡母身上的一切悲惨遭遇,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天地之间自己不再拥有家,不再拥有师父,不再拥有梦。过去所憧憬的一切都在这老者的一席话中支离破碎化为齑粉,甚至不会去想他所言究竟是否真实,是否与自己有关。
夜风转骤,灯火被打灭。户外那片片麦穗随夜风摇曳,如同一个个贫苦农民在摇晃着自己的身躯,挣扎在乱世灾荒之中,而其中就有李小和那可怜的妹妹。
眼前一花,田里的女孩又变回了原来随风摆动的麦穗。李小和推门出去,风有些大,贯入屋中,呛得老人一阵咳嗽。小柱子追出来:“这么晚了,山间有豺!”
李小和没有在意小柱子的话。云月闪动,山风呼啸,似乎有大雨将至。小柱子唠叨着:“趁明儿,把麦子收多些,保个一年的吃食!”那些摇曳在麦地里的贫民的魂魄,在真正农民的眼中也许就是他们的命。
此时忽闻北边山岳林响,钟鼓相撞之声大起。郑国境内几乎无高山,车马往来基本不受崎岖山势的阻隔。此时闻远处车马金铁之声,便知不须一刻必有人马飞至。小柱子闻声脸色大变,慌忙摸进草棚向老者道:“不好了二叔,晋国的军队又来了!”
老人咳嗽的益加厉害了,几乎连起身都困难至极。
老者骂道:“竟不给人人活路了!郑国人就不是人吗!”
州破郗堂二位本来内力深厚,被冻这小半晚倒是没什么大碍,见李小和启门撞了出来,还以为有什么变故,赶忙起身相迎。这时候听到金鼓之声震天,也面露惊恐之色,郗堂言道:“不妙不妙,这是大军来了,我们得赶紧回避。”
州破应道:“可不是,今年好像是栾氏带兵!”
李小和听得清楚,郗堂便是欲打断已经来不及。这二人如何知晓晋国军机,竟然随口便可说出今年领兵主帅。
果然北边大陆上有七八辆兵车驰来,直接停在麦田北缘。当先一辆车上,大书一个字“栾”。半里之遥加上夜色昏暗,看不清车上人的容貌,只觉为首的将领甲胄整齐,身材魁梧,闻声言道:“北田竟然已被人收取,郑人果然狡猾,若非智老将军神算,我等今年要空手而回了。”
又闻一女声言:“兄长,赶快割麦子嘛,让我看看有多好玩!”
那将领没在答话,右臂一挥,身后跟车的几百军士在夜色之下如同黑压压的一片蝗虫涌来,所到之处所有的麦子悉数被他们啃噬干净。不到一个时辰,南北之间一半的麦子已经收掉。很快就要收割到这草棚所在。此时那小柱子竟然已经跑到了兵车之前。远远听闻他哀告道:“将军,两国交战,百姓无尤。若此取麦,我一家老小必将饥饿待毙啊!”
那将军什么也没有说。依然默默的望着远处被收取的麦子,暗夜中面色毅然。似乎战争就是这般无情,不需要去理会或者辩解,只要一个结果即可。
小柱子慌了,急了。他的麦子被人一点,一点收割走,就像在他的水壶地下挖了个洞,他眼看着自己的甘泉从壶下渐渐流失,竟然不能阻止任何。便如同那夜李小和所见父亲脖颈汩汩流出的鲜血,不断的将他的生命从身体中剥离。晋军现在也是这样,他们不断把郑国百姓的性命剥离,不断把整个郑国的灵魂剥离。拼了命的决心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下迸发了。小柱子扒着帅车的轮缘,竟然抬起大腿要爬上车,口中高喊着:“晋人夺麦,晋人夺麦!”这一声如同划破鱼肚的剃刀,将整个夜空撕开了个大口子,即便远在叶阳小镇,远在新郑,也必然能听到这声嘶力竭的致命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