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相知(2 / 2)
闭上眼最怀念的是一个人,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这便是人活着最大的悲哀之一吧。
“不要……”我的心抵触着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贴近他,这种反应令我觉得羞耻和堕落。
突然,欧阳琛伸出手,用力我拉到自己怀里,然后翻身重重地压住我。他身上有股烟草味,它不同于汗渍的浓厚油腻味,而是有股铮铮硬骨的男子汉气息。
这味道并不令人难受,可我的心却似被这丝丝缕缕的气息拉扯着,一阵阵地牵痛起来,连同着肠胃一起痉挛。
是的,痛苦,我只感到痛苦的,我痛苦不是为了宿醉的疲惫,也不是为了这个夜晚所承受的委屈,而是因为我回不去了,那些和易北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全都回不去了。
悲伤像风浪迭起的海潮,借着醉意一层层地推向我心底的脆弱,最后我终于崩溃,抓住欧阳琛的双肩,痛哭着问自己为什么,哭到最后甚至开始扇自己耳光。
因为我忽然意识过来,我再也配不上北辰了,曾经的、我的所有骄傲和纯真全都葬送在命运的惨淡经营中,现在的我,是那么的下贱,那么的低微!
可是恍然间,欧阳琛却走了过来,按住我已然红肿起来的双手,大声地喝斥我:“停手!”
“不要管我。”我还在哭,脸上胃里都是火辣辣的疼。
“我记得你曾在首都XX大学读书,”欧阳琛却用力的抱住我,他语气很轻,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喟叹,“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名校,好好的,为什么会跑去那种地方上班?”
是啊,好好的,我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做事?为什么呢?
我受过的委屈,我吃过的苦,我所遭受的一切,曾经的曾经,我是多么想对易北辰哭诉!可是我找不到他,自从他去美国读研后就开始音讯全无,甚至东窗事发时还有人拿钱来封我的嘴、让我永远离开易家的人。
我伸手夺过欧阳琛的杯子,一仰而尽,呛辣的滋味激得我心头一颤,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大滴大滴地砸在杯子边上,溅起苍白的水花:“被人打压着,不见天日般被人肆意践踏着,出了事情,就有人拿钱来堵住你的嘴。这样的生活,你是否经历过?永远永远,被金钱胁迫着,被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希望牵扯着,像趴在玻璃上的苍蝇般没有出路,这样的生活,你是否经历过?”
混杂的烈酒,一团火似的在肺腑中融化,燎得骨肉焦痛,回忆就像沉底的巨石,深重地积压在我的胸口。幼时勤劳慈爱的母亲,雪地里易北辰吹着萨卡斯的背影,陈院长愤怒的咒骂,同学看向我时鄙夷憎恶的目光,远夏董事会对我的胁迫,以及最后那辆疯狂呼啸而来的卡车,全都疾风暴雨般冲击着我本该麻木的神经……记忆会模糊,痛苦却不会,仿佛是一种顽疾,跗骨之蛆般地黏住你,固执地不肯痊愈。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
我像往常一样去医院实习,同科室的刘医生由于要给孩子开家长会、又不想请假扣工薪,就拜托我帮忙检查一个深度昏迷的病人的大脑状况。因为刘医生临走前特别嘱咐我,这个病人已基本确认脑死亡、而病人家属也已同意在第二天将该病人的心脏移植给患有心脏病晚期的隔壁间病人,所以整个检查流程不过是例行操作,进展的十分顺利。
可令我震惊的是,检查的结果显示出病人并非刘医生所言已经脑死亡。也就是说,第二天将要进行的手术是要把仍然存活之人的心脏转移给另一个人,这是谋杀!
当时检查室就只有我和同校的研究生周晋雅,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拜托周晋雅同我一起检查,检查结果则分毫不差。
由于事态严重,我立刻将这个事实告知了那个心脏病人的主刀大夫陈院长,并询问之前的手术安排是否有误,谁知陈院长竟大发雷霆:“我做医生几十年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还要你这个黄毛小丫头来教训我吗?”
我只好降低姿态:“不是的,院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命关天,你们一定要弄清楚才行。而且我刚才明明看到他……”
“事实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别人制造出来的,如果人人都说他已经脑死亡了,只有你一个人笃定他不是,你觉得会有人信你吗?”当时陈院长从容平缓地说,“叶轻,我奉劝你一句,不该你管的事情就不要多问,别给自个儿找麻烦。”
年轻气盛的我没办法相信这样毫无廉耻的话竟能从自己的老师口中吐出:“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您是医生,您要救死扶伤,医者仁心,您怎么可以把活人说成死人呢!您这样就是故意杀人您知道吗!”
“够了!”陈院长当即拍案而起,“好,既然你非要污蔑我,那我们就一起进警局,不过我奉劝你,如果你没有证据或者是证人,我会告你诽谤的。”
“去就去,我就不信,这个世界还能是黑白颠倒的!”
到了警察局,我将自己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警察去医院集结了几个医生再度对那个病人进行检查,结果竟然真的是脑死亡。
所有的证据都被抹杀干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被确诊为脑死亡,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辈子都无法相信,那群所谓的医者竟然为了钱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恶事!
我笃定事情有诈,警察便问我可有证人,我想到了周晋雅。
周晋雅的爸爸和易北辰的爸爸曾是生意伙伴,所以易北辰跟她关系一向不错,知道我们同在医学院念书,还特意向我引荐过。也正因为如此,我跟周晋雅也算谈得来的朋友,我相信周晋雅绝不会说假话。
可当警察向周晋雅盘问事实时,周晋雅只是从容不迫地说:“事实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二天,这件事上了首都的头条新闻,对医学院以及医院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医学院为了公正起见,公开组织了研究小组调查这件事。在调查过程中,有人向院里举报说:我和副院长陆荣则关系匪浅,这次留学美国的名单中陆荣则还特意嘱咐要留下我的名字。
当时恰逢学校老师评职称和职务升迁,一时间整个医学院都一片哗然,说我为了讨好陆荣则,故意诬陷陆荣则的竞争对手——院长陈永宾。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猎人精心编织的网,一步一步地,等着猎物弥足深陷。
最后的那天,院里的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义正言辞地说:“叶轻,你诽谤陈院长这件事,不但玷辱了陈院长的个人名誉,还给医院和学院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学校教务处已经决定,对你进行退学处理。”
如果一切只是到此为止,也许我只会憎恨上天的不公,可是上天对我何止是不公,简直是极尽残忍!
在我留校接受调查的那几天,我妈妈放心不下和邻居一起来学校寻我,竟在路上被人撞到一辆载满化学试剂的大卡车上,卡车发生大爆炸,邻居当场死亡,妈妈被炸伤后送到医院,被确诊为全身重度烧伤。
听了站在急救室门口的目击者的叙述,我一下子昏了过去。几分钟后我醒来,推开护士就冲进重病看护室,医生正在处置妈妈的伤,那时妈妈昏迷不醒,全身皮肤已被烧成了焦黑色,犹如一块木炭躺在那里。
小轿车肇事后逃逸,整个案件无果而终,害人的凶手无法抓捕到案,给妈妈治病的钱也就无人偿还。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那段日子,我一面要照顾妈妈,一面又要东拼西凑地为妈妈借钱治病。先前一起被诬陷的学校副院长陆荣则知道这件事后,主动借给我五万块钱,可是妈妈几度被下达病危通知书,巨额手术费就像一条无底的沟壑,怎样也填不满。
中间妈妈醒过一次,回光返照似的紧握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地吐出“远夏”这两个字,之后又昏死过去。
远夏集团是A市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而远夏集团的老总周百雄正是周晋雅的父亲!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最近远夏集团要建一个新楼盘,楼盘的位置在老城区的街市附近,因此许多小贩都被迫拆迁,这其中就包括我妈妈经营的烧烤店。
妈妈原本和附近的几家邻居商议好了,说什么也不搬走,结果没过多久就出了这件事。
我想起之前送妈妈去医院的那个目击者言辞闪烁,便哭着跑去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线索,最后那个人看我可怜,就把当时偷偷记下的肇事车辆的车牌号告诉了我。
后来我费了好大的周折,终于查到那辆车的所有者:正是远夏集团里的一名员工。我气极地想要告发他,可警察却对此事极为推诿。很快周晋雅亲自拿着三十万来到医院,并对我说,只要我愿意闭嘴、并且发誓永远离开易北辰,这三十万就白白送给我。
原来周晋雅与易北辰青梅竹马、早有婚约,这次的事正好可以顺水推舟、剪掉我这片多余的枝叶。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不是穷困潦倒。而是一个穷人用一辈子的努力才争取到一点点的幸福,而那些所谓的富人,只消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你跌落万丈深渊,摔得尸骨无存。
穷途末路的痛苦将我差点逼疯,在远夏集团董事会上,我拿着这笔钱不顾一切地闯进会议室,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并将喷着火星的钱抛洒向那些衣冠禽兽:“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你们的命,我要你们偿命!”
当时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只想杀了周家的人,随便用什么,哪怕要杀人偿命也好,我只是想杀了这群丧尽天良的禽兽。
可是最后,十几个保安连踢带打地将我轰出远夏的大楼,末了周百雄还一脸假仁假义地说没将我送进警局已属仁慈,望我适可而止。那天晚上倒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我只感觉自己飞速成长,从畏惧到激愤到心如死灰。
阴雨绵绵的路边,我甚至挣扎着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庞,逼迫自己将这个冷漠的世界看清楚,将这栋大楼里的每一个面孔都看清楚。
一瞬间,性格里的坚定和不屈又燃回来,过去二十余年和妈妈相依为命的那份坚定,就这么一直燃尽我的内心深处。
“总有一天,”我掐住手掌命令自己,“总有一天,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可是钱,我又要上哪里拿到这么多钱救自己的妈妈?
接下来的事……接下来的事再寻常不过,我随着妈妈转院到以治疗烧伤而闻名的海滨市第一医院,并经由医院里的一名线人,结识了当地的地头蛇,向他借了三十万的高利贷。
妈妈的命最后是保住了,却始终不曾醒过来,就这么一日一日地住在医院里,各项开销加着利滚利的贷款,终于逼得我把自己卖了出去。
卖给了KISSCLUB,卖给了欧阳琛,一夜又一夜,出卖自己的皮相和灵魂,在我荆棘丛生的生命里,一盏盏明灯相继熄灭。
回忆是什么?是绝壁,是深渊,是九层炼狱。
我伏在欧阳琛宽阔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就这样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那些可怕的噩梦、那些难以启齿的一切,那些令人发指的屈辱和绝望,通通讲给他听。
哪怕是一年前他在会所里救下我的那一夜,哪怕是我初次把自己最珍贵的一切献给他的那一夜,我都不曾如此脆弱,如此坦诚,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我竟然全都说了。
我醉了,我是真的醉了,醉得毫不设防。
欧阳琛则一直很沉默,他点燃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静静地看着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掐灭指尖嘶嘶吐气的烟蒂,声音低沉好似叹息:“原来是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太累了,累得想睡。于是闭上眼。
“叶轻,”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地说,“生日快乐。”
……
夜晚,秋蝉啾啾,叫在人的耳畔。
周晚星跳下摇摇椅,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忽然回头说:“周百雄,就是我太爷爷吧,我爸爸说过的,我爷爷跟他斗了一辈子呢。”
叶轻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阿召真是的,连这种事情也跟你说。”
周晚星倒是不以为然,她挺起胸膛小大人似的说:“我爸爸说了,他养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分辨是非黑白。我爸还说了,对孩子隐瞒真相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任何好处。”
瞧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叶轻不禁一笑,笑容中,却多少有些苦涩:“他也是吃过这里面的亏了,才会对你这么坦白。”
“坦白也没什么不好呀,”周晚星满不在乎地笑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凑到叶轻的跟前,“姨奶奶,你被人家这样欺负,有没有还回去?我欧阳爷爷,有没有替你报仇?”
叶轻侧过脸,恍然间,恬静的目光有了一丝黯然:“报仇……自然是有的。”
“那第一个遭到报应的人是谁呢?”周晚星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末了,又摇摇头,阻止她道:“您先别说,让我猜猜。要撼动我太爷爷可没那么容易,我猜……是那个诬陷你的院长。”
似是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聪明,叶轻明显愣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眼里投射出寒冷的光:“没错。就是陈永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