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2)
沈夫人因为顾有衡借宿在对面的徐二郎家,便想着要买两色礼物回谢徐二郎,第二天清早吃完饭就出门去了。沈和靖和顾有衡坐在天井的台阶上,此时樱桃花已经凋谢,翠叶间长出许多玛瑙珠子似的果实,引来许多鸟雀。顾有衡起来赶开鸟雀,轻声问沈和靖道:“令尊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咱们对对看,看还能不能再发现些什么?”
沈和靖微微笑道:“我们沈家烈火油烹似的,也有几代了,我父亲常常说我们该知足——”
“你这是什么话?”顾有衡道,“你父亲久在中枢,我不信……”
“我父亲久在中枢,树敌无数,这次出事,也许在他的意料之中。”沈和靖轻飘飘地道。
这时忽然有人叩门,顾有衡开门一看,只见一穿着顺绸褂子的浓妆妇人满面堆笑道:“给姑娘道喜,我们今儿来下茶来了。”来人正是本县的官媒陶媒媪,后面还跟着许多闲汉抬着礼物。
顾有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老人家,您认错门了。”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陶媒媪吃了闭门羹,嘟囔道:“哈!关起门来明铺夜盖得汉子都养上了,什么东西!”
抬着茶砖的闲汉问:“怎么办?冲进去?”
陶媒媪飞了个媚眼,卖弄着与她年纪不符的风情笑道:“别急!别急!这样胡闹大老爷要生气的。我就不信这家今日没人出门!等有人一出门,我和你们讲啊……”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话,说完领着众闲汉先走开了。
沈和靖在院中问:“是谁?”
顾有衡回过身笑道:“有人下茶,结果走错门了。”说完又问,“你就没觉得这次令尊的事情有些古怪?你就没觉得姨妈的反应特别反常?”
沈和靖想了想道:“我母亲的心思,我一向是猜不透的。”她抬起头来望着顾有衡,“三哥哥,这次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大家都不想让你插手,肯定是有原因的。有些事,是说不清也查不清的。”
顾有衡沉默了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沈和靖笑笑,没有说话,顾有衡又说:“那我走了。”
沈和靖颇为意外,“走?去哪里?金陵?”
顾有衡颔首。
“你不等我母亲回来?”
“这件事我是一定要管的。姨妈回来,自会又有一百种办法劝我罢手,”顾有衡坦然道,“但是这次我不想罢手,如果我母亲还在,我相信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和靖听了这话微微出神,顾有衡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你和姨妈住在这里的事,我也不会说出去。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查清这件事的始末。我相信你的父亲。”
沈和靖道:“我也相信爹爹。”
顾有衡见沈和靖穿着一件出炉银的对襟大袖衣,底下配着一条杜绮罗送给她的翠色窄襕织银裙子,婷婷袅袅立在樱桃树下,如同一箭新荷,不由微微出神,半晌才道:“我走了。”
沈和靖点一点头,“回金陵的路上一切小心,等你的消息。”
顾有衡道:“替我和姨妈说一声吧,多保重。”
沈和靖送顾有衡出巷子,两人都没再说话。顾有衡走出去好远,回头看时沈和靖仍然立在巷子口。沈和靖见他回头,于是轻轻摆一摆手。顾有衡微微一笑,不再回顾,往城门方向去了。
顾有衡没走多远就发觉背后有人尾随。他故意往僻静的巷子里走了两步做试探,谁知道巷子两头忽然被人封住,陶媒媪像是从天上降下来一般出现在他面前。陶媒媪头戴红花,额围鸦青色包头,愈发显得粉面可怖。
顾有衡袖子底下藏着短刃,却没急着拿出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跟着我做什么?”
陶媒媪咯咯笑道:“小郎君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顾有衡莫名其妙,“在下还真不是明知故问,而是莫名其妙。”
“老身是本县官媒陶氏,”陶媒媪见顾有衡面色不似伪装,也觉得奇怪,于是道,“来给府上沈大姑娘说亲的!”
顾有衡故意道:“我妹子没说要嫁人啊。”
“呦呵,天做得好姻缘,打着灯笼都也没地儿找,劝小郎君你别自不量力……”
“等会儿,”顾有衡忽然换了笑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了半天都没说是谁瞧上了我妹子。”
陶媒媪道:“你究竟是沈姑娘什么人?”
“你来提亲,我姑妈家的事你都不知道?”顾有衡道,“我姑妈家里人丁稀微,姨夫南下广里贩货去了,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你也不打听打听,除了我,我姨妈还有什么亲戚走动?”
“究竟是你姨妈还是姑妈?”陶媒媪审视着顾有衡。
顾有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嘴瓢没圆谎,连忙倒打一耙说:“什么姨妈姑妈?你怎么这样耳背,总之我们是亲戚。”
陶媒媪还真疑心自己耳背了,只听顾有衡又道:“我姨夫不在,姨妈又没儿子,议亲的事,我岂能不管?你究竟替谁说亲?说出来听听!我妹子的品格万里挑一……”
陶媒媪听顾有衡这样讲,实在不像是与沈家姑娘议过亲的样子,便以为是王衙内起了误会,于是改颜把王衙内要娶的事说了一遍,赶着顾有衡叫舅爷。
顾有衡故意问:“衙内见过舍妹?”
陶媒媪又把王衙内在街上瞧见沈和靖的事讲了,顾有衡早在心里把王衙内骂了一千八百遍,又恐县中人再去骚扰沈夫人母女,于是道:“能入衙内的眼,那好得很呐!不如我去见见衙内,把话说定了,再请出我姨妈来,你们那边你是媒人,我们这边再安上一个媒人,这才是礼数!我妹子天仙一般的人儿,岂能委屈了她!”
陶媒媪听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答应着道:“那舅爷请跟我来。”
顾有衡与陶媒媪到了王衙内的住处才知道王衙内不住署中,住在县衙后街毗邻的宅子里。陶媒媪叫顾有衡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去与王衙内解释了一番,那王衙内听见顾有衡与沈家姑娘只是亲戚,面色缓和了许多,陶媒媪方让着顾有衡进去。
顾有衡见正堂摆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很是气派,王衙内勉强站起身来打量着顾有衡,顾有衡道:“承蒙衙内厚爱,只是舍妹的心气儿一向高的很,从前又是姨爹的宝贝……”
王衙内听见他这话情知是要聘礼,面色愈发缓和了,口里道:“这个你放心,这头亲事若是说成了,聘礼什么的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顾有衡又道:“只是我姨妈孤零零的,我妹子嫁了,姨爹又不在,她如何过得?倒还要两个小大姐家去使唤。”
王衙内道:“这个也好说。”
顾有衡笑道:“既然如此,媒妁之言有了,还要父母之命。不知道令尊在何处?”
王衙内大怒道:“什么父母之言?纳一房执帚的,我爹从来不管!你们别仗着你妹子颜色好些就给脸不要脸!”
“衙内纳妾纳得不得要领,”顾有衡淡淡道,“听衙内这口气,不该瞧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应该找人伢子买一个来才配得上您!”
王衙内听了气得满面通红就要发作,陶媒媪要出言,顾有衡忽然道:“见不到令尊,这婚事谈不成,我来,就是来见令尊的。”
王衙内冷笑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下摆了摆手,便有许多小厮长随涌进来。陶媒媪连忙劝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话不错,”顾有衡根本不把室中众人当一回事,“见不到要说话的人,话怎么能说好呢?”他说完,却慢吞吞拿出一块腰牌来在王衙内眼前晃了一下。
王衙内见那象牙腰牌上写着“府军衙”三个字,气怯了一瞬,忽然想起什么,冷笑道:“天下衙门多的很,这一个却从未听说过。你是哪一路的东西!凭你也来冒充公差!”说完一挥手,便要叫众人对顾有衡动手。
顾有衡也冷笑了一声,忽然闪身至王衙内身侧,袖底寒光一闪,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把短刃已经抵在了王衙内的颈间。陶媒媪大惊,尖叫起来。
顾有衡淡淡道:“这衙门你没听过,说明你爹的官儿太小了——叫你老子来,你老子来了,我自放了你。”
众人见明晃晃的刀子怼在王衙内颈间,都不敢轻举妄动,便有人飞也似得去寻乃父王其勤。王衙内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你要干什么?你你你要多少银子我都……”
顾有衡依旧淡淡道:“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差过银子。”
陶媒媪瑟瑟发抖,作揖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放了我们衙内。如若不然,这儿这么多人,你也逃不出去。”
顾有衡道:“我好不容易来的,事情不办利落,怎好先行离去?”
这时外面乱哄哄涌进来许多官差,新吴知县王其勤便装冲进来,王衙内连忙乱叫道:“爹!快!快救救我!”
王其勤尚未说话,他后面跟来的一位穿赭色褙子的人忽然大惊失色道:“三爷!”
王其勤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回顾作揖道:“许大人……”
原来王其勤身后的正是上直京卫江南司的镇抚使许怀敏。这上直京卫在江南设司虽然听起来不伦不类,但是由来已久,朝廷重视这财赋重地,故设此司于金陵城内,独立于地方军政之外,直接受命于今上,权柄极大。许怀敏居于江南司多年,得今上青眼,江左督抚都对他礼敬至极。
顾有衡瞧见许怀敏进来十分意外,自嘲一笑,把王衙内往王其勤怀中一推,“你怎么来了?”
众官差见王衙内不再被钳制,纷纷抽刀意欲对顾有衡不利,被王其勤和许怀敏同声喝住。王其勤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儿子一眼,命王衙内同众人退下。王衙内还要说话,被王其勤兜头一个耳光扇退。那王衙内只好委委屈屈地退下,陶媒媪见势不好,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待众人退出,许怀敏也不理会王其勤,向顾有衡长揖道:“近日孙将军要来会山一游,卑职来打前站。刚才在和王知县说话,听见说衙内被歹人挟持了,就一起过来瞧瞧,真没想到三爷……”
原来许怀敏的顶头上司金吾将军孙承赋近日就奉命在江左办差,正是王其勤此前口中的“上差”。王其勤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原来眼前这位原来是金吾将军孙承赋的公子!只是听说孙承赋只有一子,年岁在十岁上下,难不成眼前这位是孙将军的亲戚?再不然难道是私孩子……他胡思乱想间连忙也对顾有衡作揖道:“犬子无状……”
“令公子想要强抢民女,”顾有衡打断道,“在下替这位姑娘家抱个不平。王知县好好约束令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切莫再去纠缠人家。若是再让我知道令公子前去夹缠不清……”
王其勤连声道不敢,顾有衡不再理会他,转头问许怀敏道:“许大人什么行程?”
许怀敏再揖道:“回三爷的话,卑职今日回金陵。”
顾有衡一笑,“我和你同路。”
那许怀敏大大松了一口气,王其勤看见他这样礼敬顾有衡觉得奇怪,又不好多问。因见顾有衡虽年轻,却自带威势,也不敢轻慢。许怀敏说要在城中四下逛逛,今晚启程回金陵。王其勤殷切的要陪许怀敏同去,许怀敏平和地笑道:“王县宰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上谕我司行事不得与地方牵涉太多,所以王县宰不必客气。”
王其勤想起坊间传言上直京卫颇涉暗谍之事,连忙答应着,又对顾有衡道:“小犬得罪了这位三公子,实在是……”
顾有衡深情散朗,摆了摆手,“王知县管好令公子,强抢民女是一说,若是被‘仙人跳’了,你脸上岂不无光?”
王其勤连声道:“是!是!公子说的很是!下官一定好好约束犬子!”一面说着,一面送了许二人出来。原来许怀敏来见王其勤并没骑马,也没带随从,王其勤送出主街,许怀敏就叫他回去了。顾有衡见王其勤走开,低声道:“你们来的挺快啊。”
许怀敏躬身道:“三爷,卑职失礼了,借一步说话。”
那王其勤回去对儿子一通斥骂,王其勤跟幕客合计顾有衡的身份被身边的长随听见,王衙内此刻已经得了乃父长随的信儿,故而顶嘴道:“哪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儿,还这么大的架子!”
王其勤大怒道:“畜生!还不住口!”
顾有衡不知道自己被认成是金吾将军孙承赋的私孩子,此刻被念叨打了个喷嚏。他想了想还是问许怀敏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许怀敏道:“三爷不声不响就离开金陵,孙将军下令就是把金陵周围的地都犁一遍,也得在三天之内找到三爷……”
“我又不是土行孙,还犁地?我记得贵司在新吴没有暗哨,你们消息还挺灵通?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新吴确实没有暗哨,但是一两间以备不时之需的空房子还是有的,三爷请——”
许怀敏领着顾有衡走到城西一处荒僻的巷子里,巷子里苔痕上阶绿,很是湿滑,早有人瞧见了二人通报进去。二人进了巷子深处一处破落宅子,许怀敏随手将门带上。顾有衡见院子里有人有马,对许怀敏笑道:“我还真是低估了贵司!”
这时有许多便装配剑的武人闻声簇拥着一人走出,这人身穿青袍,正是金吾将军、京卫统领、武定侯的叔父孙承赋。
顾有衡笑道:“承赋公,一路辛苦,来得好快。”
孙承赋觑了觑顾有衡,见他无恙,面上似乎都快哭了出来,连忙下拜道:“衡王殿下!您可要唬走了我们的真魂!”众人便随之下拜。
衡王连忙扶住他道:“是我不好,不该不知会你们就离开金陵。”
孙承赋听见衡王这样说,复道:“殿下万一有闪失,臣等万死莫赎……”
“承赋公切莫如此说,原是我不好,”衡王回头看了许怀敏一眼,忽然又正色道,“你们既然能这么快找到我,那我究竟为何来此地,想必你们也已经猜到了!”
许怀敏不敢答话,孙承赋如实道:“是。沈公出事,沈夫人失踪,处处透着古怪。殿下此次来新吴,大抵是来拜望沈夫人吧?”
衡王自嘲一笑,“江南司,听闻当年是沈夫人出任京卫指挥使时一手草创。她知道你们在新吴没有哨点,所以来此落脚。若是我不来寻沈夫人,想来她的行踪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你们知晓。”
众人说着走进内室,内室已然被洒扫一新。众随从退出,只剩下衡王、孙、许三人。衡王也不落座,看看孙承赋,又看看许怀敏。许怀敏曾为沈夫人下属,闻言踟蹰片刻,乍着胆子道:“卑职不明白,沈夫人在刑科、京卫多年,门路尽有,沈家出事,沈夫人为何选择幽居在此……”
孙承赋抬眼看向许怀敏,许怀敏立时住口。衡王忽然道:“说嘛,这又不在金陵,又不在衙属,今天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孙承赋忽然叹了口气道:“沈公出事多有古怪,此中内情怕是只有沈夫人知晓。殿下可曾见到沈夫人?可曾问过沈夫人?”
“见到了,问过了,沈夫人不肯说。”衡王怅然道。
孙承赋道:“那臣斗胆,能否请沈夫人一叙?”
衡王审视着孙承赋道:“陛下可是叫你不准过问沈公的事。”
孙承赋道:“臣知道。但沈家于臣的叔父有大恩,殿下是知道的。既然有了沈夫人的行踪,臣实在是不能袖手旁观。再说了,陛下不是也叮嘱殿下不要过问沈公之事么?”
衡王淡淡道:“好啊,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他这话不轻不重,意味深长,孙、许二人都是一惊,连忙下拜。谁知道衡王又笑道:“推到我身上好啊,就得往我身上推,要不然这个担子谁也担不起。”说完叫二人起来,“请沈夫人来,沈夫人躲你们还来不及,是不可能来见咱们的。这样,到沈夫人落脚处见一见吧。二位与沈家都是旧识,或许能劝沈夫人把话说开。”
衡王协同孙、许二人便装过齐门胡同,却见沈家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衡王正要说话,只听“吱扭”一声,杜绮罗穿着退红纱衫从隔壁走出来。她瞧见了衡王“咦”了一声,打量着孙、许二人问衡王道:“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这二位是……”
衡王认得杜绮罗是沈和靖的女伴,闻言心头疑云乍起,胡乱道:“我有东西忘在姨妈家,回来取。”
杜绮罗叹道:“你走了没多久,沈家伯母回来就收拾东西带着沈家姊姊走了,说是乡下躲债去了。我姆妈问沈家伯母该人家多少银子,本想帮衬帮衬,但是沈家伯母不愿意,走得很匆忙,此刻怕是早已出城了。”
衡王忽然明白过来,江南司是沈夫人草创,她知道自己来此地必会暴露沈家母女的行踪,故而先走一步。许怀敏闻言立时向衡王点一点头,自带人去寻沈夫人母女。衡王情知沈夫人对江南司的布局再熟悉不过,此番再度躲开,许怀敏极难再寻到沈夫人母女,呆呆得站在沈家大门外向内仰望。院中那株结实的樱桃树直蔓延到墙外,成群的鸟雀唧唧喳喳个不停,江南春尽离肠断,原来就是这样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