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6 孤游如云(下)(1 / 2)
罗骄天把手机递了过来。
罗彬瀚开始读屏幕上所展示的那封邮件。从收件地址的后缀与日期看,这封电子邮件在昨天深夜发送至罗骄天的校园邮箱,而今天以前罗彬瀚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邮箱存在。它的正文内容非常简短,但足以叫任何人摸不着头脑:
罗骄天:
我已于数日前返回梨海市,现暂住周雨家中。可于近期前来会面,勿告知他人。
顺颂学祺。
兄罗彬瀚
罗彬瀚把这封简短的邮件反复看了十几遍,彷佛能从那单调的印刷体中挖出这个谜题的蛛丝马迹来。他对谁发了这封邮件没有一点头绪。他忍不住考虑如果自己真的要通知罗骄天会怎么做,当然不会是用电子邮件,而是用电话或者聊天软件。他自己只有两种场合用得上电子邮箱,要么是用私人邮箱注册网站账号,要么就是用公司邮箱和涉外机构打交道。
用邮箱来和罗骄天联系绝不会是他的做法,而那也意味着不会是雅来丽加或荆璜的,假如他们真想装成他的话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根本没什么道理这么做。而他也想象不出南明光这么做。如果南明光真的想告诉罗骄天,一个电话实在再简单不过,更用不着冒用别人的名义来做了。
“嗯……”最后罗彬瀚盯着屏幕说,“挺有意思的。我没给你发过这个,而且也想不出这是谁干的。”
他暗暗记住了那个发件人的邮箱地址,然后把手机还给了罗骄天。后者看起来相当不安,因此罗彬瀚表现得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也许是谁在跟你开玩笑……我去你们大学找周雨的时候认识了几个你们学校里的人,我想他们可能从周雨那儿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决定给你开个玩笑。他们都是些爱开玩笑的人,而且你们学校内部的邮箱地址一点也不难猜,只要知道你的名字和学号就行了。我猜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回头会去问问周雨的。”
罗骄天迟疑地答应了一声,而罗彬瀚心想自己根本没必要去问周雨。不,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周雨的大学同学,而周雨也绝不会把他回来的事泄露给毫无关系的人。真是怪事一桩,谁会知道他回来了,知道他住在周雨这里,并且还写了这样一封措辞完全不像他的邮件?但是不知怎么,他并不特别为这件事感到担心,似乎这封古怪的邮件并不带什么恶意,只是……有点过于详细了。详细到足以让罗骄天相信这是他本人写的,哪怕写电子邮件根本不是他的作风。
“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吗?”罗彬瀚问他,“我……嗯,刚回来没几天,暂时还不急着和其他人打招呼。”
罗骄天缓慢地摇了摇头。罗彬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点联想过度,但他觉得自己彷佛在罗骄天的神态里看出了一丝理解。不愿意面对那个复杂、喧嚣和可怕的社交世界,他猜想罗骄天对这种抵触情绪一直心有戚戚。然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一种理性之声对他说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人,你们面对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我这两周一直住校。”罗骄天简洁地说,“准备考试,还没有回去过。”
这句话在外人听来或许有点没头没尾,不过罗彬瀚完全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罗骄天是个真正老实的人而不是那种与高中早恋对象假装成兄妹还骗过了全班师生的老实。罗骄天在撒谎水平上是灾难性的,尤其是对于熟悉他的人,完完全全能掌控他的人。如果现在罗骄天还住在家里确切地说,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罗彬瀚不认为他能保守住如此重大的秘密,不出三天谢贞婉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既然现在罗骄天住在学校,事情似乎就没有那么糟糕。
“老实讲,”罗彬瀚说,“我原本以为你不会住校的,毕竟你就在市里读。”
“是我自己要求的。”罗骄天说。他的声音开始很平静,可过了几秒后他似乎又感到了不妥当,有点不自然地补充说:“这样学习更有效率,去图书馆和教室都方便。”
“啊,对,”罗彬瀚说,“你们确实学业负担很重。”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里,他们两人谁也没开口,彷佛双方都在思索自己刚才说的话听上去是否真实可信。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罗彬瀚又补充说:“当年周雨也是住校。你知道,就他的生活习惯来说,要接受宿舍生活可是挺不容易的。不过好在他倒是从来不用自己的卫生标准要求别人,而且我一直怀疑宿舍只不过是他睡觉的地方。除此以外的时间他住在图书馆,或者解剖室什么的。”
罗骄天仓促地笑了一下。罗彬瀚又继续说:“其实我估计你们都差不多……我看所有他寝室里的人在考试季都忙得要死要活,现在这好日子轮到你了。”
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过罗骄天看上去显然一点也不在意。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半,罗彬瀚依然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而依然是一个高三学生。非常勤奋刻苦的高三学生,他在心里琢磨着,相信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最大的、唯一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考试。有时候他疑心刻苦学习这件事本身给罗骄天带来某种娱乐感,某种通过困难和折磨而脱离了现实的专注体验,不如说是一种苦修行为。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个念头是不是真的,因为他自己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突然之间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罗骄天一些他心里在想的事情。但是他及时克制住了他当然是要说的,这本来就是他把罗骄天从周雨家里叫出来的一个原因但不是用那种本能的方式。把那些最真实的情绪与想法全都一股脑地倒出来,这种事他在过去干得很少,倒不是说他没有过那种冲动。他倒是经常有些这样的念头,但很早以前他已经掌握了一种技巧。就像初学某项运动的人必须懂得主动关注自我的行为,去发觉和克服那些不规范的、出于本能而做出的错误动作,语言与情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加以自觉和控制。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示意罗骄天和他朝更远一点的地方走走,把他们这场排除了周雨的家族散步继续下去。晨间的街道呈现出暗青与苍白的色调,似乎预示着不久后将有一段阴雨的日子。当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人从他们眼前走过时,罗彬瀚突然停下脚步,朝着街道两边左张右望。
“我记得附近有个榅叶街。”他说,“是个小商业街,书店,奶茶店,文具店……反正赚附近学生的钱。你有印象吗?”
罗骄天有点疑惑地点了点头。
“现在还在?”
“还在。”
“它最好改建了。”罗彬瀚含有一丝怨恨地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益发茫然地望着他。但罗彬瀚无法向他解释自己何故提起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学区小街。说“名不见经传”或许还委屈了这条街道,因为上一次罗彬瀚听见有人提起它,是在亿万光年、亿万星距、亿万星层(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词能不能这么用)以外的某个地方。在浑浊的绛紫色的异星暮晚里,弹奏吉他的怪物向他提起榅叶街的书店,提起心理和犯罪……而榅叶街,连同承载这条街的这颗星球,这粒宇宙尘埃,根本就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周温行当时会提起榅叶街?这一切是否全都只是他疯狂的臆想?或许周温行从未存在过,那梦魔般的场景从未存在过,甚至荆璜也从未存在过。他的确只是去了趟非洲,在酷热与毒虫引发的幻觉里编造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