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别为黑暗辩护(下)(2 / 2)
“咳咳咳……”
亚伯拔出冰雪复仇者,踉跄退后,摸着喉咙上的伤痕,靠在桥边的栏杆上。
“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你的短剑飞了出去!”犹如陷入绝境的困兽,托马斯不甘心地大声咆哮,下方的河面泛起一圈声波的涟漪,“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你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的!”
“只有战斗的最初和最后。”亚伯说,“其他时候,我一直用的是别的武器。”
“什么?!”
这时,托马斯的视野彻底清明,疼痛让他如同蜈蚣般地弓起背,天旋地转的石桥之上,半截残破的长矛在不远处静静地躺着。
……长矛?
……哪来的长矛?
托马斯一愣,木头的模样似曾相识,不可思议的谜底划过他的脑海。
这压根不是武器——这是每个莱茵城居民最熟悉不过的东西!
国王的旗帜!
为了彰显王权的高贵,旗杆末端像是一根锐利的枪尖。
原来,【夜盲症】魔药生效以后,亚伯用剑不停地刺向托马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后者听着气流的声音,辨认出基本的方位,不住挥舞斧头,满心以为事情没有超出他的掌控。
殊不知当人闭上眼睛时,虽然其他感官能模拟出熟悉的环境,身体的行动却时常偏离想象的预期。
托马斯的斧头确实劈断了不少商贩的木头小摊,他以为自己在走直线,但经过亚伯的诱导,他不知不觉间到了桥边。
只听“喀嚓”一声,迎风飘荡的银狮子旗帜应声而断。
亚伯抓住旗杆,把冰雪复仇者插回腰间,又引着托马斯走回路中央。
不仅如此,亚伯考虑到自己只有1份叶法兰能量单元——就是1魔晶——托马斯却成名多年,绝不能跟他硬碰硬。所以哪怕重伤濒死,亚伯咬牙忍耐,并不激活斗气进行躲避或防御。
根据魔法师的笔记,能战者消耗1份能量单元后,大概需要12小时自然恢复。
既然托马斯不是正式斗师,意味着他的能量单元不超过10单元。
托马斯是个谨慎的人,无论亚伯怎么示弱,他从未否决过亚伯有后手的可能性,所以眼睛看不见情况时,托马斯不会贸然激活斗气,白白浪费能量单元;直到亚伯爆发斗气的瞬间,他马上用斗气防御,并一招制敌。
可斧头不适合小心翼翼的人,它是进攻的尖子生,防守的吊车尾。
魔药生效期间,托马斯其实有无数次机会果断激活斗气,把亚伯砍成两半,但他害怕着万分之一的意外。
贾斯特·坎贝尔当年的一剑,不仅刺瞎了他的眼睛,也刺破了他的胆子。
相比之下,抱着必死之心的亚伯勇猛而疯狂,他不放过任何一次进攻,他利用了一切或大或小、转瞬即逝的优势;于他而言,最糟糕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是死亡,唯有全力反抗,才能抓住一线生机。
以弱制强,杀死猫的老鼠。
亚伯的胸膛一起一伏,空气流入他的大脑,他思考起托马斯之前说的话。
假如当初在神殿的门口,他对那个婴儿视而不见,就跟莱茵城其他的居民那样,行色匆匆地路过苦难,回避苦难。
可他注定住进下城区,他总会遇到托马斯·奎因斯。
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他还会豁出性命,跟这个恶棍抗争到底吗?
或者,经历了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后,他无奈地认同了对方的理念,对这个下城区规则的化身俯首称臣,甚至助纣为虐,成为那些乞丐的其中一员呢?
亚伯想,他有必要把他的答案告诉托马斯。
半晌,他平复好呼吸,低下头。
“你说得对,奎因斯,我刚走出小村庄,对莱茵城的情况知之甚少。不过,我从未自诩是世界的救世主。要改变下城区的现状,等于跟欧玛拉传承千百年的君主制度作对,只有最傲慢、最愚蠢、最热情也最伟大的家伙才愿意付诸实践。我做不到,更想不出该怎么做,但有朝一日我遇到了他,我绝不会嘲讽他。”
“我们都是普通人。即便如此——”亚伯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众所皆知的事实,“如果你觉得你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托马斯·奎因斯,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别为它辩护。”
“啊啊啊……”
托马斯倒在地上,用他的好手抓着满头乱发,【冰雪复仇者】造成的疼痛一定是剧烈的,以至于他从胸腔发出尖锐的哭泣和嘶吼,就像一只被啤酒开瓶器卡住脖子的海鸥,挣扎着要飞,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他的身躯不停地翻滚着,抽搐着,最终归于平静。
意外的是,亚伯从托马斯倒转的脸上看到一行和血汗混杂的泪水,从他仅存的独眼缓缓流下——他确定那是泪水,它们好似托马斯灵魂深处的良知,虽然少得可怜,却清澈得惊人。
不管多少次,这个恶棍都会在那一刻向窘迫的卖艺少年伸出援手。
濒临死亡的声音渐渐消散。
统治下城区整整五年的残暴梦魇,无恶不作的【沉默的贼鸥】托马斯·奎因斯死在了通往神殿的桥上。
亚伯擦拭完【冰雪复仇者】的血污,并把它收入鞘中的时候,恰巧是下午五点。
“当——”
夜晚的圣餐即将开始,象牙般白皙的高塔敲响庄严肃穆的钟声,回荡于上城区红顶白瓦的精致建筑群,经久不衰。
湿润的海风从尼日尔河的尽头吹来,把合唱团圣洁的歌声带到亚伯的耳畔,他抬起头,悠扬向上的旋律伴随着彩色玻璃的反光,射穿了有些阴郁的天空,宛如一束白云间的灵光。
夜莺从歌喉里展开一片景色,
就这样把玫瑰举升,
终于使它得以脱开羁索,
自在欢跃而把杯痛饮清风。
明亮的光华之中,
曙光环绕着它的行程;
镶嵌得心醉神迷而多么妩媚。
玫瑰已经升上天空,
在夜莺歌声的节拍中摇晃摆动,
举起它,颤音的歌唱家,
升上看不见的、辉煌灿烂的修道院里,
就这样得到新生。
亚伯知道,对岸由梅赫伦旧白砂岩打造的地上神国中,贪婪、愚昧、伪善的行为层出不穷,神职人员敛财和蓄妾的故事总能突破正常人的道德下限;他敢打赌,从下城区随便挑十个人,都找得出至少一个比他们更有资格进入天堂的名额。
神的使者从舌尖到脚趾充斥着腐败的臭气,每吐出一个《神典》里的单词,听起来都是莫大的讽刺。
可亚伯相信,神是存在的。
因为,Dominus illuminatio mea(神即世界之光)。
命运给了亚伯一双黑夜的眼睛,但他永远铭记着要有光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