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老烂市烂脚夫(2 / 2)
杨铁山对此不忍但也很是无奈,此时之粮乃是济世之本,万万不可断缺,只是它在这个时节的贵重似乎也已经成了祸根。
赵家卖粮,无法质疑顾客的身份也就无法确定粮食的去向,排队优先这个惯例等于成就了某些人的阴谋诡计。掌柜的虽然后知后觉 ,总算是发现了自己的纰漏。
可恨的是,在饥饿面前、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大爷二爷的手段如此拙劣、哥兄老弟间的情义如此不堪,与子同袍的定义也就立竿见影了。
赵子儒这善事做的,被人摁着吸血,赔死不讨好,招来一大帮子宿敌,简直自讨苦吃!
哥老会是什么?可以高高举着关二爷的牌子把不同层次的人归纳拢来穿一条裤子、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抹黑朝廷、蔑视法度,收罗这些盲从呼应,获取的就是关起门来的利益。
不达则不能兼善天下啊,人类若没有利益冲突就没有阴谋诡计、就没有贫穷富贵、就没有上下尊卑三六九等!这等善事,庙堂神仙能为、皇帝老子能为,唯独你赵子儒不能为!
杨铁山腹诽着,一转身看见何家粮店那块牌子:大米两千二百文、白面两千二百二十八文、玉麦沙两千一百五十文、大麦米两千一百文、高粱米一千八百文、麦麸面一千五百文、糠米一千二百文……
再看那掌柜的,头顶瓜皮帽、身穿长衫子正襟危坐,一副玻璃眼镜白光闪闪,像极了入定的观世音大神要在那儿坐稳屁股下的金莲宝座、任它宇内乾坤的牛鬼蛇神翻江倒海、地裂山崩、即便饿殍遍野也要独自岿然不动一般。
杨铁山踢了那牌子一脚,又赶紧掩盖自己赤裸裸的不良行为,冲街边众人喊道:“散了!都散了!要买赵家的粮食,最好先回去想一想,你们那一份忠义到哪里去了,到底忠是不忠,该对谁忠,想不明白就别吃饭啦!饿死也是一种气节!”喊完就走,留给所有人一个绝对不是好人的官屁股。
他一走,街上众议纷纭,指指点点:“这是什么屁话?”
“他到底是哪头的?”
“怎么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当他放个屁!”
“搞不好跟杨金山是一个爹生的,都不是好东西!”
……
刘有地等着粮食救命,粮食没买着,挨了一顿饱打,箩筐也被人踏瘪了,偏偏人家还不卖了。他这时候才后悔不该不听刘三爷的,可还有什么用?急是徒劳的,恨更是徒劳的,周乾干说得对,加入哥老会,就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散了就散了,说散就散!不散还能怎样?今天注定是有行无市,白受煎熬……地摊贩子们、街头幌子们,齐刷刷收拾东西,除了仍然抱着希望等赵家粮店重新开门营业的那帮走卒外,其余的统统打包走人,腾空了半条街。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跟赵家平价粮无关的店主都失望透顶,也不管什么生意了,吩咐伙计打上半边窗户,半掩上房门来遮挡斜射而来的毒太阳,然后在柜台边上搭上一把凉椅,支上一张小凳,放上一杯黑黢黢的茶,侧着身子躺下去,半瞌着眼睛摇扇子打盹去了。
街面上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太阳烤,灼热的气浪蒸,汗水扑面乱滚,空气里弥漫着的汗臭味儿更加浓郁,憋闷得让人发慌。
那些无论如何都要为全家一日之口粮而奔命的脚夫不得不离开原地,无趣地游离。他们撬着担子、盘着辫子、赤巴着脊梁、摇着破败不堪的篾巴扇,那一双双凸出的、焦灼的眼珠放射着幽怨的光芒,那光芒在沿街半掩着的门牌上挨个儿撞击着,又一次次收回来。浑浊的汗珠子顺着颌骨流下来,滴落在胸膛,最终在被大烟和饥饿祸害得变了形的肚腩上汇总,从黑戳戳的肚脐眼儿上一划而过,浸湿那一条破破烂烂泛着盐碱斑的戗腰短裤,两根榆木根雕似的赤脚却还兀自顶着滚烫的地面漫无目标地徘徊,嘴里却偏要毫不识向地对着两边的店铺询问着老板要不要出货。
店主们憋着一股怨气,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排出来,都拿屁股对着他们,被几次三番逼得急了,不得不爬起来没好气地怼回去:“有病啊!出什么货?还有什么货可出?”
脚夫遭受一次次白眼后,伤神地背过脸去叽咕着,甚至用那不堪入耳的脏话发泄着他们胸中的那股怨恨。
脚夫这个行当,是时下唯一还能操持的行业,也是一门生意,更是维系生死大计的希望,这希望不能轻易就破灭了,如若破灭了,说两句脏话,骂两声妈拉稀也不为过。
但是,能不能招揽到生意要看所在的群体或个人够不够体面,体面如赵家脚行;不体面则如他们这般形状。
在这个枯竭的关口,口粮决定生死,也是财东们唯一的依仗,断粮断炊意味着整个家庭都将濒临死亡,特别是芝兰帮这帮怨气十足的脚夫,在自己的地盘上,生意却都让别人做了,怎能没有脏话?
说到哥老会的形成,追根寻源,誓如芝兰公口这个大名号,大名号生出许多小名号就是大清朝当下不能根治的牛皮癣。
前些年,呼着喊着要推翻清廷的太平军、捻子军、大同财、小同才沉沉落幕,却给湘军留下了数十万弁勇。
糜烂的湘军内部,将官拜士官(士官先入会成了冒顶,将官后入会成了小弟)的现象屡禁不止,几经整饬都改变不了烂到根上的事实。兵几经淘换,与贼明里敌对,暗里磨合,甚至相互依托,你哥子我老弟融为一体。其势迅速蔓延至各军各部,泛滥成灾,一经裁撤,弁勇流亡,拉帮结社。
哥老会山头公口(哥老会公众聚集地,称为公口)应运而生,一群群靠挑担子维持生计无从依靠的走卒就找到了组织,从而有了靠山。此种势头如雨后春笋空前膨胀,码头山头公口遍地开花,于是,反清复明的阴影再次摆在朝廷的案版上,平山头、杀啯噜(红黑钱哥老会成员,以剽掠为生,哥老最早的称谓)越杀越乱,以至于义和拳余孽未清,顺天教烽烟又起,剿杀捕杀如火如荼,反而导致更多社会底层抱团求活。
古来川府桑梓地,多出仕官武将,但同时也出悍匪草寇,在这个兵与贼称兄道弟相互关照的年代,清剿捕杀都牵扯着士兵的身前身后,谁也逃脱不了成为弁勇的命运,谁又能保证退役后不会成为他们其中之一?青壮的兵,老来的匪,一个先后必经的过程而已。所以,社会安定无从保障,匪患总是赶之不尽、杀之不绝。
大清朝垂暮之年,内忧外患,手脚忙乱,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现时的公口就成了利益熏心者用以巩固自己权威的门牌号,也成了虎视对手的大刀长矛,人世间的某些冲突也就从政治对垒演变成了社会底层的明争暗斗。
号子声走过、叫骂声走过、刀枪剑阵走过,所有道德规矩都被碾压得凹凸不平了,再大的公义公理也就都支离破碎了、再大的名号也就都唯利是从了。
嘿咗嘿咗一阵号子声,顺和赵家帮的脚夫队伍从街那头小跑着过来,米粮担子一长溜,咚咚的脚步声突然给这条昏昏欲睡的街道带来又一潮希望。
走卒们不约而同,再次一窝蜂挤向赵家粮店,顷刻间在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刘有地买粮之心不死,这一次排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帮脚夫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