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2 / 2)
“学生就该读书,打工的事有我和你婶婶。”叔叔很固执。
闻逸摇摇头,不与亲人争辩,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唯一的问题……
闻逸回头望去,那株生长了上百年、守了这里几代人回忆的大树立刻温柔地冲他摇摇自己的枝叶。
这是一棵建国前成精的树,什么品种说不上来,村里人说它长得像樟树,闻逸就叫它阿樟。
小的时候他坐在树的枝干上发呆,不想听到村里人“这个小娃子没了父母造孽哟”的言论,不想被同情的眼神刺痛全身,就爬到这株最高最大的树上,用茂密的枝叶把自个儿藏起来。
那个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这棵树奇怪,哪怕是夏天,他也从没在这棵树上听到过一声鸟鸣,连村里的男孩子都不屑于来它身上掏鸟窝。山里的蚊子追着人咬,唯独对这里敬而远之。
但总的来说,开始时一切正常。两个月以后,这棵树终于忍不住了,开了金口:“你上来的时候能不能轻一点,我的叶子掉了那么多。”
闻逸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差点跌下去。
好在通体碧绿的藤蔓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接住了这个小冒失鬼。
“小心一点。”那是一个温柔低沉的男声,比闻逸母亲脖子上的那块玉都更润泽古老。
“你是谁,你躲在哪里?”小闻逸差点把自己脖子扭折都没找到说话的人。
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来,老人说,生长过百年的树,邪性。
“你踩着我,还问我在哪儿?”那个好听的声音低低地笑。
之后闻逸的世界观就被颠覆了,也多了一个和树说话的毛病。
这棵树陪伴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用他蕴养了几百年的气度和温情抚平了闻逸失去父母带来的伤害,成了他永不离去的后盾,和独有的秘密。
再后来他又成了他的爱人。
树感到很抱歉,他连一个人形都没有,因为从前他觉得做一棵树没什么不好。所以即便觉醒了意识,仍然自得其乐地留在深山当中晒晒太阳,吹吹山风,偶尔观察一下那些跑来跑去的小人儿。
但现在不行了。
作为一棵树的他,哪怕劈了给闻逸当柴火烧,也用不了几个冬天。
或许做家具倒是更好的选择。
但要是下雨,潮了,霉了,蛀了,他就只能被丢出去,连做柴火的资格都没有了。
于是他只好维持现状,伸出藤蔓给了闻逸一个变相的拥抱。
闻逸倒是好奇过他那些藤蔓是来自哪里,后来发现,所谓藤蔓大概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枝干,同样是从主干里长出来的,只不过更灵活,更柔软,可以随意指挥。
反正他大概本来就不是一株樟树,关于他的品种只有村里人的臆测。他还成精了呢,所以有点特殊之处,也是很正常的吧。
遗憾的是,这棵树再怎么离奇特殊,他也无法离开他扎根的位置,这也就意味着,每当闻逸去上学的时候,他只能静静地留在原地遥望。
有时候闻逸走出了很远,再回头时,仍能看到那株对他而言最为特殊的树的树冠,好像在凝视和目送。他会因此而感到安心,和无言的熨帖。毕竟论最坚定的守护和等待,谁能和一棵树相比呢。
那是世上最温柔的爱人,虽然偶尔会暗暗吃醋,耍点小脾气,但这在有情人的眼里,都是可爱的。
闻逸也想过自己的将来,和一棵树相守,意味着他不能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牵手、拥抱,甚至是……都得一直柏拉图。树有那个功能么?花好像是,但他观察过了,他的爱人不会开花……
算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闻逸哪怕能走出这座深山,也不能去大人口中充满机遇和发展的大城市寻求立足的机会,他不能抛下他的爱人。他作为人类,本就寿命短暂,而这棵树,动辄有几千年的时光。
寿命的不对等和树无法离开扎根故土的特性,都是他们所要面对的问题。
闻逸倒是已经想好了,无法离开就无法离开,对于陌生的城市,他其实有过抱负,但对于故乡,他难道就没有留恋吗?
所以也不完全是为了他的树。
至于以后,他可以在树旁边盖一座房子,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倒也能算共枕而眠。等他死了,就请村里的人把他埋在他的树下,他的骸骨可以代替他再陪伴他的爱人十几年。
他的血肉会腐烂在根系之间,化为养分,不就是树葬么?似乎也是比较常见的丧葬方式了。唯一不同的是,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树,唯有这一棵,他想成为他的一部分。
闻逸把自己的想法和树说了,但不知怎么,每当他谈到这里,他的树就会陷入沉默,或是巧妙地转移话题——这棵树虽然古老却不是什么老古董,他的根系包容泥土、沙粒和尖锐的石头,他本身也宽容而开明,自从有一天智能手机流行起来,闻逸得到他的第一个手机并带给爱人分享后,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就已经玩不过这棵老奸巨猾的树了。
往往是被带跑了很久,闻逸才倏然惊醒:“我们刚刚不是在说……阿樟!”
语气里有些嗔怪,但闻逸怎么会因为这个就和他年长的爱人发脾气呢,那不是衬得他更不成熟、更像小孩子了吗?所以他并没有生气。
因此,也可以说是在闻逸的纵容之下,一人一树从未就“未来”这个话题讨论出什么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