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郡主与马奴(完)(2 / 2)
然后,他听到这阎罗般的青年再度开口。
“但是,陛下。”他的声音含着嘲讽,没有丝毫对皇权的敬意。
“我从霖州打到洛都,不是要替永安侯翻案。”
皇帝愣住了,除了永安侯,还有谁?
他战战兢兢,回想着因永安侯府一案死去的人:“迟贵妃,长康伯,怀恩侯,巫鄯,甄道恒……确实都是被无辜殃及的……”
那是永安侯府的亲眷、勋贵,曾为永安侯府仗义执言的直臣。
他杀了太多人,以至于都记不清到底有谁,翻来覆去的思索,说出来的名字越来越多。
但站在他神情的青年身形高大,神情冷淡,有如山般的阴影压在他面前。
“朕都给他们翻案……永安侯加封为一品镇国公!朕给他立长生牌位……”
青年手中的长枪划过汉白玉的地面,淋漓的鲜血往下淌去,以玉镂刻出的龙凤呈祥纹上蔓延出赤色。
在皇帝焦灼不安地等待中,青年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些,都是枉死的人。但其中,并没有我父母的名字。”
皇帝愣住了,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愣住了。
“我不是说了,永安侯夫妇……”
少时,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光阴浮现,他终于能够说出他隐忍复仇的夙念:“我的父亲,叫池青。”
“池水的池,青山的青。”
“他生于显德二十八年一农户之家,极爱念书,却考不上功名,于建昭十年应召入伍,成为了永安侯麾下的一名士兵。”
“他怀着弃笔从戎的报国豪情,从洛都去往霖州。”
“玄枪营与狄人对抗数年,他从无名小卒成了掠阵的前锋。”
“枪法入神,留一身伤病,而后,父亲又跟随着永安侯回了洛都。”
“玄枪营被你打散,永安侯被夺了兵权,戍边数载,归来时,我的父亲一无所有。”
“永安侯替他留了一条路——我的父亲在侯府中,替他牵马驾车。”
“我的母亲,是永安侯夫人的陪嫁侍女,她嫁给我的父亲,然后生下了我。”
池暮终于来到了仇人的面前。
“我长在侯府中,有幸与迟诤言一道识字,算他的半个伴读。”
那个总是生病的小世子,爱找他玩,看他舞枪,身体好些,就拉着他捉迷藏。
城阳公主来侯府吵闹那一日,他象征性地躲在假山里,轻易让迟诤言找到。
“阿暮,你瞧,那就是城阳公主,我的未婚妻。”迟诤言看着吵吵嚷嚷的城阳公主笑,“她好有活力,我居然觉得她有些可爱。”
他们曾经十分要好,如无意外,长大之后,他也会如父亲一般,替永安侯府的主人牵马驾车。
…
“然后,建昭十八年冬夜,你令人放了一把火。”
皇帝从他的话中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他听到这青年缓声道——
“我的父亲为了救永安侯一家,葬身大火,我的母亲,为了引开金吾卫,扮作侯爷的姬妾逃去。”
历史记住了永安侯的功绩,却没记住玄枪营五百将士的名字,不知道有一个叫池青的前锋,曾令北境的狄人胆寒,更不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保护她的孩子,葬身于茫茫火海之中。
“而我,我就在马厩潮湿的苜蓿堆中苟活了下来。”
北风肃杀,空气压抑,粘稠得让人窒息。
昭阳殿前,银甲漠然如海,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勋贵名臣,毫无尊严的伏跪在地。
宿云秋身躯一软,倒了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执掌所有人生死的青年,分明是梅苑里匆匆一瞥,朝笙身后的马奴。
……
王侯将相,岂曰无种。
高高在上的士人,贵族,皇权,只记住了他们对永安侯所造的杀孽,却看不到霖州千里,百姓苟活,看不到一个戊边士兵和侯府侍女的死。
池暮从霖州杀回洛都,洛都的人都以为他是永安侯的儿子。
但其实,他真的只是一个马奴。
这世上,惟有一个人,不问他的出身,不猜他的来路,但他踏破狄人的王庭,踩着寥落的版图,却只找回了她的枯骨。
长枪染血,百战莫死,池暮在空旷的人间又撑了三年。驱狄人,破洛都,他终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
“我来此,是要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替我的父母,替我的郡主,替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
过往人生,历历在眼。
为救永安侯慷然赴死的父亲。
为救他葬身火海的母亲。
于狄人帐中拔刀自尽的朝笙。
雁翎枪尖,干涸的血上又淋漓出鲜红的血,宿氏王朝最后一个君王被贯穿身体,钉死于昭阳殿外。
呼啸的北风盘踞在宫城上,新朝的君王大仇得报,孑然一身。
他这一生,已失去至亲,挚爱,戎马倥偬,空余旧梦,在他身后,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