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左传·秦晋韩之战(2 / 2)
大夫请以入[1]。公曰:“获晋侯,以厚归也[2]。既而丧归[3],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4]?且晋人戚忧以重我[5],天地以要我[6]。不图晋忧,重其怒也[7];我食吾言[8],背天地也。重怒难任[9],背天不祥,必归晋君。”公子絷曰[10]:“不如杀之,无聚慝焉[11]。”子桑曰:“归之而质其大子[12],必得大成。晋未可灭而杀其君,只以成恶[13]。且史佚有言曰[14]:‘无始祸[15],无怙乱[16],无重怒。’重怒难任,陵人不祥[17]。”乃许晋平[18]。
注释:
[1]大夫:秦国大夫。请以入:请把惠公带回秦国都城。[2]“获晋侯”二句:俘获晋侯君,是重大胜利,是“厚”。[3]丧归:穆姬要自杀,那是“丧”。[4]何有:有何益处。[5]戚忧以重我:指晋大夫反首拔舍,以忧愁来感动我。[6]天地以要我:指着天地和我相约。要,约束。[7]“不图”二句:是假设句,意谓如果不考虑晋人的忧虑,会加重对我的怨恨。重其怒,加重他们的怨恨。[8]食吾言:指前已答应“岂敢以至”,所以不敢食言。[9]重怒:增加愤怒。难任:难以承当。[10]公子絷:秦大夫,穆公儿子。[11]聚慝:指晋惠公回国后仍将与秦为敌。慝(tè),邪恶。[12]质其大子:留下太子为人质。[13]成恶:造成更大的怨恨。[14]史佚:西周初年的史官。[15]无始祸:不要首发祸患。[16]怙乱:等于说乘人之危。怙,依靠。[17]陵人:欺凌别人。[18]平:讲和。
原边注:
秦穆公是五霸中比较出色的霸主。作者于此细细写来,可见秦穆公用心深邃,恰与晋惠公形成鲜明对比。
晋侯使郤乞告瑕吕饴甥[1],且召之。子金教之言[2],曰:“朝国人而以君命赏[3]。且告之曰:‘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也[4]。’”众皆哭。晋于是乎作爰田[5]。吕甥曰:“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惠之至也[6],将若君何?”众曰:“何为而可[7]?”对曰:“征缮以辅孺子[8]。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9],甲兵益多,好我者劝[10],恶我者惧,庶有益乎!”众说[11],晋于是乎作州兵[12]。
注释:
[1]郤乞:晋大夫。瑕吕饴甥:晋大夫,姓吕,字子金,又称吕甥,食邑于瑕、阴二地,又称阴饴甥。此时饴甥在晋国内。[2]教之言:教郤乞怎么说话。[3]“朝国人”句:意谓你去接见国人并以晋君的名义赏赐东西给他们。朝国人,使国人朝。[4]卜贰圉:卜言惠公要立圉为国君。卜,占卜。贰,代替。圉(yǔ),惠公太子,后即位,是为晋怀公。[5]作爰田:开始废除周初以来土地定期分配的井田制,以税收赏群臣。[6]“君亡”三句:意谓国君被俘流亡在外,不忧愁自己而担心国内群臣,这是最大的恩惠啊。恤,忧。[7]何为而可:怎么办才好。[8]征:征收赋税。缮:修整军备。孺子:即太子圉。[9]辑睦:和睦。[10]劝:勉励。[11]说:同“悦”。[12]作州兵:改革兵制,训练地方武装。
原边注:
此段写战后之事,晋人谋复其君,振兴晋国。
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1],遇《归妹》之《睽》[2]。史苏占之曰[3]:“不吉。其繇曰[4]:‘士刲羊[5],亦无衁也[6]。女承筐,亦无贶也[7]。西邻责言[8],不可偿也。《归妹》之《睽》,犹无相也[9]。’《震》之《离》,亦《离》之《震》[10]。‘为雷为火,为嬴败姬[11]。车说其輹[12],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13]。《归妹》《睽》孤[14],寇张之弧[15],侄其从姑,六年其逋[16],逃归其国,而弃其家[17],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18]。’”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19]。”韩简侍,曰:“龟,象也[20];筮,数也[21]。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22],滋而后有数。先君之败德,及可数乎[23]?史苏是占,勿从何益[24]?《诗》曰[25]:‘下民之孽[26],匪降自天,僔沓背憎[27],职竞由人[28]。’”
注释:
[1]筮嫁:出嫁时进行占筮。伯姬:即秦穆姬。[2]《归妹》:卦名,《兑》下《震》上。之:变为。《睽(kuí)》:卦名,《兑》下《离》上。[3]史苏:晋献公之时的占卜官。[4]繇:卦辞。[5]刲(kuī):刺。[6]衁(huāng):血。[7]无贶:无实,无所得。贶(kuàng),赐予。[8]西邻:指秦国。责言:指责的话。[9]“《归妹》之《睽》”二句:从卦名来讲,“归妹”是嫁女之意,“睽”是隔绝之意,所以《归妹》变为《睽》,是婚姻走向破裂,对秦晋关系是没有帮助的。相,助。无相,无助。[10]“《震》之《离》”二句:《归妹》卦是《兑》下《震》上;《睽》卦是《兑》下《离》上。《归妹》之《睽》就等于《震》变《离》,而《震》变《离》和《离》变《震》是一样的。[11]“为雷”二句:《震》代表雷,《离》代表火,是晋国的象征,也是火气太盛的象征。火盛是女子嫁后反害其娘家的预兆,所以说“为嬴败姬”。嬴,秦国姓;姬,晋国姓。[12]说:通“脱”。輹(fù):车厢下面钩住车轴的木头。[13]宗丘:即韩原。[14]孤:孤绝。[15]弧:弓。[16]“侄其从姑”二句:意谓太子圉是伯姬侄子,二年后即鲁僖公十七年,太子圉入秦为人质,因此说“侄其从姑”。僖公二十二年圉逃归本国,所以是“六年其逋”。逋(bū),逃亡。[17]“逃归其国”二句:圉在秦娶秦穆公女儿怀嬴,逃回时怀嬴留在秦没有回晋国,因此说“弃其家”。[18]高梁:晋地名,在今山西临汾。[19]不及此:不会遭此失败。[20]龟,象也:用龟甲来占卜,吉凶表现在形象上。象,指火灼龟甲之后裂纹的形象。[21]筮,数也:用蓍草占筮,吉凶表现在数目上。数,筮草成卦所得的数目。[22]“物生”二句:意谓事物要先生成,才有形象。有形象之后才能演变。滋,滋生,生长。[23]及可数:倒装句,即“数可及”。难道数得完吗?[24]勿:语首助词,无义。从何益:听从了有什么好处。[25]《诗》: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26]孽:妖孽。[27]僔沓:指在一起热烈谈论。僔(zǔn),聚语;沓(tà),杂沓。背憎:背地里互相憎恨。[28]职:语助词。竞:同“竟”,终究。
原边注:
史苏之言是卜筮之辞,是预言,其实是事后追记。
下民的罪孽,不是自天而降的。当面谈笑奉承,背后相互憎恨,这终究是人为的啊!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1]。秦伯曰:“晋国和乎[2]?”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3],不惮征缮以立圉也[4],曰:‘必报仇,宁事戎狄[5]。’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6],不惮征缮以待秦命[7],曰:‘必报德,有死无二[8]。’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9];君子恕[10],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11],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12],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13]!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14],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15]!’”秦伯曰:“是吾心也[16]。”改馆晋侯[17],馈七牢焉[18]。
注释:
[1]王城:在今陕西大荔东。[2]和:团结一致。[3]失其君:指惠公被俘。丧其亲:指将士战死。[4]不惮:不怕。[5]“必报仇”二句:意谓宁可事奉戎狄,也一定要报仇。[6]知其罪:了解惠公的错误。[7]待秦命:等待秦国送惠公回国的命令。[8]“必报德”二句:意谓秦国如果送惠公回国,我们一定要报答秦国的恩德,死也不敢有二心。死无二,死无二心。[9]戚:同“慽”,忧愁。不免:指秦君不肯赦免惠公。[10]恕:宽恕。[11]毒秦:害苦了秦。[12]贰而执之:心怀二心,就俘虏他。[13]刑莫威焉:意思是刑罚也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威,威严。[14]纳而不定:既送惠公回国,又不能使他安定君位。[15]不其然:不会这样。[16]是吾心也:说到我心坎上了。[17]馆:作动词,安置在宾馆。[18]馈:赠送。七牢:牛、羊、猪各七头。
原边注:
阴饴甥“不和”之对答,出人意表,应对绝妙。
阴饴甥从晋国内“小人”“君子”不和说起,自报德和报怨两方面暗示秦穆公应该放回晋惠公。近人吴曾祺赞曰:“婉曲周至,足为千古辞令之祖。战国说士极多,无能出其右者。”(《左传菁华录》)
蛾析谓庆郑曰[1]:“盍行乎[2]?”对曰:“陷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3],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十一月,晋侯归。丁丑[4],杀庆郑而后入。
是岁,晋又饥,秦伯又饩之粟[5],曰:“吾怨其君,而矜其民[6]。且吾闻唐叔之封也[7],箕子曰[8]:‘其后必大[9]。’晋其庸可冀乎[10]?姑树德焉[11],以待能者[12]!”于是秦始征晋河东[13],置官司焉[14]。
注释:
[1]蛾析:晋大夫。[2]盍行乎:庆郑害得晋惠公战败被俘,所以蛾析劝他逃走。盍,何不。行,逃走。[3]失刑:当受刑罚而逃走。[4]丁丑:二十九日。[5]饩(xì):赠送。[6]矜:哀怜。[7]唐叔:周武王之子,成王时始封于晋,为晋始祖。[8]箕子:殷纣王的叔父。[9]其:指唐叔。[10]其庸:难道。冀:希望得到,图谋它。[11]姑树德焉:意谓我还是多树立德行吧。[12]能者:有才能的人。[13]征:赋税,此作动词,征收赋税。河东:即上文的“河外列城五”之地。[14]置官司:设置官吏,负责管理。
原边注:
《国语·晋语三》“惠公杀丕郑(庆郑)”条亦记载此事,可以对照参看。
作者记秦穆公此言,实为僖公二十四年晋文公重耳在秦国护送下回国即位之事张本。
点评:
晋国发生骊姬之乱后,众公子逃亡。僖公九年,公子夷吾厚赂秦穆公,由秦国护送他回国即位,是为晋惠公。晋惠公夷吾是个贪婪、无信、无义的小人,当上国君后并不兑现原先的诺言,对于秦穆姬的劝告也置若罔闻。他与太子申生的妃子私通,又不收留逃亡在外的各位公子。秦穆公一而再、再而三地施惠于晋国,但是晋惠公皆背施不报。于是秦国讨伐晋国,在韩原与晋惠公打了一仗。韩之战,晋惠公大败,自己也为秦国俘虏,这完全是他“背施、幸灾、贪爱、怒邻”的结果。本篇详细描写了韩之战的经过,其中写庆郑对晋惠公的怨气,以至失去抓捕秦穆公的机会,写秦穆姬对晋惠公的营救,写阴饴甥的交聘辞令,都是精彩之笔,体现了《左传》作者在战争中不忘刻画人物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