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庄子·逍遥游 2、庄子·浑沌七窍(2 / 2)
“至人无己”并非没有自我,是超越偏执的自我,超脱事物价值所左右的自我,去除为形骸、智巧、嗜欲所困住的小我,使自我从狭窄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成就大我、宇宙我,这就是《齐物论》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至人所表征的理想人格,按照《天运》的表述,至人过着质朴简易的物质生活(“食于苟简之田”),且心神持着自得自在的情状(“以游逍遥之虚”),而所谓“采真之游”,意即保持真性的遨游,翱翔于真情实性的游心之境。徐复观说:“庄子的无己,只是去掉形骸之己,让自己的精神,从形骸中突破出来,而上升到自己与万物相通的根源之地。”(《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
庄子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无论是“真人”“至人”“神人”,都带有浓厚的道德境界和审美意境的风格,三者名异实同。方东美说:“庄子同一般世俗的英雄不同,他所谓的‘真人’‘至人’‘神人’,并没有这种精神的优越感,也没有这种‘小我’的观点;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划一道鸿沟,把自己和宇宙隔开来,把自己和一般人隔开来。这也就是所谓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原始儒家道家哲学》)
尧让天下于许由[1],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2],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3],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4],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5],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6],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7],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注释:
[1]尧:儒家理想的圣王。许由:传说中的隐士,隐于箕山(今河南登封南)。[2]爝(jué)火:小火。[3]浸灌:浸润渐渍,人工灌溉之意。[4]尸:主。[5]以下两句是说,名是实的宾位。[6]以下四句是说,小鸟在茂林中筑巢,所需不过一根树枝;偃鼠到河边饮水,所需不过满腹。鹪鹩(jiāo liáo),小鸟名。偃(yǎn)鼠,一名隐鼠,又名鼹鼠,即田鼠。[7]以下两句是说,厨师虽然不下厨,主祭的人也不会越位代他来烹调。尸祝,对神主掌祝的人,即主祭的人。樽俎(zūn zǔ),指厨事。樽,盛酒的器具。俎,盛肉的器具。
原边注:
“名者,实之宾也”,庄子借许由之口,道破名是实的影子,透彻地写“无名”。世人汲汲于功名,其根源处,即是贪欲。
肩吾问于连叔曰[1]:“吾闻言于接舆[2],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3],不近人情焉[4]。”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5],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淖]约若处子[6]。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7],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8]。’吾以是狂而不信也[9]。”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10],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11],犹时女也[12]。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13],世蕲乎乱[14],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15],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穅,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16],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17],汾水之阳[18],窅然丧其天下焉[19]。”
注释:
[1]肩吾、连叔:古时修道之士。历史上是否实有其人,已不可考。[2]接舆:姓陆,名通,字接舆,楚国隐士。这里作为庄子笔下的理想人物。[3]大有迳庭:径与庭相距太远,形容太离题。迳,通“径”,门外路。庭,堂前地。[4]不近人情:不符世情,言非世俗常有之情。[5]藐:遥远的样子。姑射(yè)之山:传说中的神山。[6]淖(chuò)约:轻盈柔美。处子:处女。[7]神凝:精神专注。[8]疵疠(cī lì):恶病,指疾灾。[9]狂:借为“诳”。[10]以下两句是说,无法和盲人共赏文采的美观,无法和聋人共赏钟鼓的乐声。瞽(gǔ)者,盲人。文章,文采。[11]是其言:指上文心智亦有聋盲。[12]时:同“是”。女:同“汝”,指肩吾。[13]旁礴:犹混同。一说广被之意。[14]世蕲(qí)乎乱:意指世人争功求名,纷纷扰扰;党派倾轧,钩心斗角,所以说求乱不已。[15]以下四句是说,神人不为外物所伤,洪水滔天他也不会被溺毙,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而他不会感到热。大浸稽天,大水滔天。浸,水。稽,及。[16]宋:诸侯国名,今河南商丘一带,殷后,微子所封。资:贩卖。章甫:商代的一种冠。诸越:今浙江绍兴一带,越人自称“于越”。[17]四子: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这是寓言,不必指特定的人物。[18]汾水:在今山西境内,黄河的支流。阳:山南水北为阳。[19]窅(yǎo)然:犹怅然,茫茫之意。
点评:
《逍遥游》描绘神人的形象,却意在写心。形的巨大乃是用来衬托出心的宽广,本段“旁礴万物以为一”正是描述至人的开放心灵、神人的广阔心胸。在这段对话式的寓言中,“心”字未及一见,笔触所及,却处处在暗写心神的灵妙作用。如“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是写心思的自由奔放,“其神凝”则是在写心神的专注。“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者”则由形体的残缺引出心智的残缺,并借由心智的盲者、精神的聋者,反差地描述另一种身心康泰的神人具有“旁礴万物”的开阔心胸。庄子运用浪漫主义超越现实的艺术手法,意在超越物质形相的拘束,以突破现实中的种种藩篱。
惠子谓庄子曰[1]:“魏王贻我大瓠之种[2],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3]。非不呺然大也[4],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5],世世以洴澼絖为事[6]。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7],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8]。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9],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10]!”
注释:
[1]惠子:即惠施,宋人,曾为梁惠王的相,是先秦名家的重要人物。《庄子》中多次记述他与庄子的论辩。[2]瓠(hù):葫芦。[3]瓠落无所容:形容瓢太大无处可容。[4]呺(xiāo)然:虚大的样子。[5]龟(jūn):通“皲”,气候严寒,手皮冻裂如龟纹。[6]洴澼絖(píng pì kuàng):漂洗丝絮。[7]鬻(yù)技:出售制药的秘方。[8]裂地:割地,划地。[9]樽:本为酒器,这里指形如盛酒的器具,可以缚在腰上浮水渡河的东西,南方所谓腰舟。[10]蓬之心:喻心灵茅塞不通。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1]。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2],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3]?卑身而伏[4],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5],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6],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1]樗(chū):落叶乔木,有臭味,木材皮粗质劣,即臭椿。[2]以下几句形容樗树大而无用。拥肿,指木瘤盘结。绳墨,木匠用来取直的墨线。[3]狸:猫。狌(shēng):鼬鼠,俗名黄鼠狼。[4]以下六句讲的是用之无用。敖者,遨翔之物,指鸡鼠之类。跳梁,跳跃。辟,通“避”,躲避。机辟,捕兽器。罔,通“网”。罟(gǔ),网。[5]斄(lí)牛:牦牛。[6]彷徨:徘徊,悠然自得。
原边注:
“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实有而非有,庄子将现实与荒诞结合在一起,引导人们突破现实,运用想象和智思去体会。
点评:
庄子对世俗的社会价值提出反省性的批评,反对把生命耗费在立功立名的世俗价值上。他独具慧眼地提出“无用”,开辟出“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勾画出一个高超透脱的心灵世界。但他的内心却有其沉痛处,篇末一句“安所困苦哉”透露出庄子时代生存环境的讯息,生当乱世,为避“斤斧”之害,以求彷徨逍遥的心情,真可谓寄沉痛于悠闲了。
篇末评:
本篇主旨是使人突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精神活动臻于悠游自在、无所挂碍的境地,呈现出一种博大无碍而与物冥合的精神境界。庄子借《逍遥游》表达了一种独特的人生态度,树立了一个新颖的价值标准,把人的活动从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中超拔出来,从宇宙的视野中去把握人的存在,展现人生的意义。
在本篇中,庄子运用浪漫主义的文风描绘心灵游放于无所羁系的天地境界,“游”既是主体对思想自由和精神自由的追求,也是主体“自得”“自适”之心境表达。但我们也需注意到庄子的“逍遥”并非在空想的高塔上乘凉,他的“逍遥”可说是寄沉痛于悠闲,其生命底层愤激之情其实是波涛汹涌的。本篇主题可以用“游心”来概括——“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以游无穷”即是“游心于无穷”。
2、庄子·浑沌七窍
作者:【先秦】庄子
南海之帝为儵[1],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1] 儵(shū):虚设的神名。以下“忽”“浑沌”同。
赏析:
本则选自《庄子·应帝王》。故事情节简单,叙说纯用白描,语言通俗浅显,但构思奇特,寓意很深。它首先虚构了三位神道,一南一北一中,居住三处,原无瓜蒂之亲,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儵、忽二帝各不串门,而时时相聚于浑沌帝所,当然是因为中央之帝所在距离适中,不必远涉,故颇合情理。浑沌“待之甚善”,尽地主之谊,很有人情味。儵、忽因感恩而商议报答,其对话与心理也属常情。而对话中点明浑沌帝的生理特征:头部没有七窍,却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力量。没有七窍,怎么“视听食息”,怎么视五色,听五音,食五味,吸空气?在好心人看来,那岂不悲哀?于是乃有为浑沌凿眼耳鼻口七窍之举。至此,除浑沌的模样匪夷所思外,故事描写虽然熨帖细腻,仍然较平淡,尚无惊人之笔;而出人意外的高潮,则在结尾。
以德报善,南、北二帝付诸行动,每天为中央之帝凿出一窍。按理说,七窍凿成,功德圆满,应该皆大欢喜。如果是如此结局,本篇将是味同嚼蜡的平庸之作。出乎意料的是,浑沌本来按其本性生活,活得好好的,却因为被凿出七窍而致死。主观上的感恩图报,变成了客观上的恩将仇报,这一结局令人目瞪口呆,啼笑皆非。这种反讽效果正体现了《庄子》寓言虚幻、夸诞、浪漫之奇。
本篇的寓意也因结尾而显豁。唐成玄英疏云:“凿七窍以染尘,乖浑沌之至淳……是以不终天年,中途夭折。”庄子主张无为而治,任情适性,一切矫情逆性之举,即使自以为充满善意,也会因违背自然而贻患无穷。这则离奇而悲惨的故事,表现了典型的道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