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鹤似飞玉京(1)(1 / 2)
那块盖头不重,绣着金线,坠着珍珠。
谢清晏举起它时,手是颤的。她将那块盖头轻轻地盖在谢清璇头上,见着谢清璇的面容一点点被掩盖,一种无名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呢?
似乎在很多年前,这一幕发生过...谢清晏想起来了,是在为她们母后送葬时,她亲手合上了棺。
而谢清璇也莫名地惊慌,像是有宿命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了一般,她抓紧了谢清晏的手:“哥...我怕。”
谢清晏抱住她:“怕什么?哥哥在的,天塌下来,哥哥顶着。”
她已经是一棵小树了。
若是她顶不住,还会有更高大的幸世邈。
“我怕成母后那样...从天黑等到天亮,从春天等到冬天。”
谢清晏俯下身,笑着安慰谢清璇:“不会的,清璇。他不敢,伏鹤不敢对你不好的。”
的确不敢。
陆康死前的那些话,她从来没向谢清璇提过,一是怕她伤心,二是没有必要。
是的,没有必要。陆家无法挟制谢常,所以谢常才敢冷落她们母后,但伏鹤不会敢冷落谢清璇。
这也是她当哥哥的一点私心——伏鹤出身寒微,在官场上用着顺手。同时既然要仰仗她,就不敢对谢清璇不好。
谢清璇折腾他也好,折辱他也好,心里想着张琦玉也好...伏鹤能有什么办法?没办法的。
这一点,他们互相心知肚明,这场姻缘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哥...我不是怕他对我不好,我是怕他一辈子都把我供起来,当个物件,而不是人。我既嫁他,就要与他做夫妻,他能爱我当然是最好的。”
谢清晏松开了覆在谢清璇肩头的手,别过头,不敢看谢清璇,淡淡道:“清璇,人没有爱也是可以活的。不要像母后那样,为了爱生死不顾。”
她只能为谢清璇选一条最好的路,至于情爱一事,她帮不了。
谢清晏没有再说什么,将盖头覆上了谢清璇的脸,遮住了那双泫然欲泣的眼。
或许当初的陆康、陆为送她们母后出嫁时,也是这种复杂的心情——希望她今后脚下都是平路坦途,却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一边为她铺路,怕她伤着磕着,一边希望她心性坚韧,不要太易碎。
谢清晏牵着谢清璇的手,出了阁,慢慢地步入正堂。
百官众臣列席左右,高声逢迎。
她牵着谢清璇在一头,幸世邈与伏鹤在另一头,两人遥遥相望。
照理说伏鹤父母在世,不该由幸世邈在侧,站在父母的位置上...然礼部决议说伏鹤出身寒门,若以亲父母在侧,有失体统。
多荒唐的门第观念。
礼官高声宣礼:“请驸马迎公主——!”
一身喜庆的伏鹤缓缓踱步到谢清璇身前,又听礼官高声道:“跪——!”
伏鹤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他跪下,未等礼官再宣布什么,他冲谢清璇已经重重地磕下了头。
“请公主扶驸马起身!”
谢清璇愣了愣,动作迟疑地将伏鹤扶起身。
接下来又是一堆宣言,祝辞,贺诗。
谢清晏听不甚懂,远远地望着另一头幸世邈。
他负手而立,着一身接亲的红色礼服,整个人少了些清冷,多了些明艳。
谢清晏想,她的幸世邈真真是极好看的人。
可惜,他们不会有机会成亲,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妄言。
不过也没什么,他们的成亲礼在史书上。
太子谢清晏,年少才学浅陋,后拜首辅幸世邈为师,受其教导,得其追随。
...
谢清璇与伏鹤成亲后不到一月,伏鹤便接到了吏部的调任——原御史伏鹤,左迁茶马御史,主理蓟州边境茶马市一切事务。
在此之前,朝中就有诸多猜测这是个人尽皆知的肥差会落到谁头上,却没想最后是被突然出头的伏鹤抢了先。
他素日在朝中无朋无党,是个孤臣,且又家世寒微,所以走马上任这一日并未有多少人相送,来送的人也不真心。
齐京北门,伏鹤应付完几面虚伪逢迎的笑容后,见到最后的来人,愣住了。
正是张琦玉。
他们已有半年未见,但伏鹤记得他的恩情,见了他便鞠身拱手:“恩公。”
伏鹤知道,张琦玉来此并不全是为了送他,而是为了他身后马车中的谢清璇。
张琦玉扶起他,很快地望了一眼伏鹤身后的马车,就收回了目光。他知自己今日不该来,如此沉不住气,无疑是让三人都处于尴尬的境地。
“伏大人,祝你前程似锦。”
他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生怕马车内的谢清璇听到。
伏鹤心知肚明,他这份令人艳羡的前程全靠承下他们二人这份姻缘,他再次颔首:“恩公,您的恩情伏某没齿难忘。公主殿下...在下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张琦玉木讷片刻,似乎在此时才终于真正地意识到,心上人已作他人妇,经他张琦玉之手,作了他人妇。
他很想说些什么,嘱咐伏鹤许多,比如谢清璇爱吃什么,用什么,什么会让她开心,什么会让她生气...他很想将这些他烂熟于心的条条框框都教给伏鹤,像是政务交接一样,但似乎...他并没有资格了。
最终,张琦玉只能感激道:“多谢伏大人,委屈您了。”
如何不委屈呢?京中人人都知道他与谢清璇的陈年往事,哪个男子会真的不介意自己的妻子曾苦恋他人多年?
一定还是介意的。再加上伏鹤出身寒微,朝臣本就不喜他,定然会说些什么‘剩王八’‘裙下臣’这种话来讥讽。
伏鹤安慰的话语还没出口,身后的马车中已经传来了谢清璇冷冷的声音:“这委屈是你给他受的。”
听她此话,两人俱是一惊。
张琦玉期待而又担忧地望着那被风轻轻抚动的车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更希望谢清璇出来见他,还是不见他。
伏鹤为官一载,察言观色的本事学得还算不错,真诚道:“恩公,要与公主说几句话吗?多年交情,伏某不介怀。”
张琦玉沉默着,眼神悠远,似乎隔着车帘与谢清璇遥遥相望。
良久,那车中人再不发一言,也没有如他预料般气冲冲地下车发脾气——张琦玉意识到,一切都过去了,谢清璇长大了。
“不必了。”张琦玉转身欲走,最终还是没忍住对伏鹤嘱咐道:“我与她清清白白,请伏大人勿信传言,公主她性子娇纵,但本性很好...千万千万,不要厌弃了她。”
这便是张琦玉此行的目的,解了伏鹤的心结。
“恩公,伏某不是拈酸吃醋之人,请放心。”
其余之事再不用多说,两人互相作礼告别。
在这个夏末,谢齐最骄傲的小公主离开了困住她前半生的齐京,去迎接不可知的前程。
她身边有一只略有起势的鹤,这只鹤淡淡地笑着,包容了她所有过往。
鹤向她承诺道,相敬如宾,绝不厌弃。
大抵她忘了,很多年前帮扶过这只鹤的人,不止张琦玉,还有她。
...
(伏鹤第一视角)
我出身在富庶的颍州,可颍州的富庶与我无关,我家只是贫农。
年幼的我无力耕作,为贴补家用,我常常会去县学帮忙洒扫,换些微薄的银钱。
我见过无数与我年龄相仿的富家子弟在屋内读书论道,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自满的笑容,似乎从自己富贵的家世背景中,窥见了命中注定的平路坦途,青云直上。
我知道,他们来此学习都只是为了做做样子,表面上对夫子恭恭敬敬,实际上对夫子不屑一顾。
“那个糟老头子什么家世?也配对我们指指点点?”
“老古板罢了,他在朝时最高也就七品,给我爹提鞋都不配的!”
“烦死了,一天天的教教教,背背背,我就算什么都不会,也不影响我将来入仕!”
那时的选才标准也是科举制,看似以才取士,实际上官场早已被士族垄断,从春闱到殿试都有门路可走,以至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寒门子弟想要凭才干一飞冲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这种世道中,人的命运生来既定。
我在学塾洒扫时,偶尔会自嘲——我与那些富家子弟的距离仅一墙之隔,可其中差距,却比我与我家狗的差距还大。
知道为什么这样比喻吗?因为给他们当狗都得看门第。
我这种贫农出身的人,给人家当狗都是不配的。
但我并不羡慕他们,因为从很小时我就明白了什么是我的命——幼时在学塾帮忙洒扫,等长大了些有力气了,就回家帮阿爹耕田,将来再娶妻生子,让我的孩子重复这样毫无意义的一生。
贵人有贵命,贱人有贱命。
我认命。
可偏偏我阿爹给我起了个很贵气的名字,以至于那些富家公子第一次听到时都捧腹大笑,将我围起来嘲讽:
“你这名字还挺有意思,低伏的鹤,谁给你取的?”
“我阿爹。”
“你阿爹是指望你能从庄稼地里面一飞冲天吗?”
“没有,我阿爹喜欢这种鸟,乱给我取的。我哪有公子们这么好的命啊...”
他们花了许久的时间来探讨我到底应该叫什么,有人说我动作轻缓,所以应该叫伏猫;有人说我说话慢吞吞的,所以应该叫伏猪;有人说我声音总是很小,所以应该叫伏鼠。
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就当不了人。
我不敢得罪他们,便只能笑着回应他们的讥笑:“公子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最终是学塾的夫子出现,替我解围。
他振臂一呼将那些富家公子都驱散,挡在我面前的佝偻身躯莫名地变得高大。
“夫子,你不该为我得罪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