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夜航船(7)(1 / 2)
“你分得清海鱼跟河鱼吗?”
“海鱼比河鱼好看...”
幸世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对海鱼过敏,这是河鱼。”
宫中多用海鱼,而非平民百姓吃的河鱼。在上层看来,河鱼大多食源不净,难登大雅之堂,只有下等人才会吃。
“海鱼和河鱼有区别吗...”
幸世邈没做解释,用眼神示意她放心吃。
谢清晏举着烤鱼的长签,纠结地在炭上打着转——以往她吃鱼身上没多久就会起小红疹子,浑身瘙痒, 眼下她就先等等,若是身上没症状,再吃也不迟。
幸世邈手中那条鱼也烤好了,偏离火盆后晾了晾,斯斯文文地咬了口鱼腹,似乎是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他又拿过一边的烧酒,仰头喝了一口。
江舟明月清风,烤鱼烧酒媳妇。
幸世邈见着谢清晏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快朵颐,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觉得颇有小女儿姿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要哭了?”
谢清晏摇摇头,嗫喏道:“没哭...我好饿,烤鱼好香...但我不敢吃...”
想到这里,谢清晏怕手中的烤鱼被晾凉了,往火盆边靠了靠。
“傻子。”幸世邈笑道。
谢清晏提心吊胆,幸世邈却吃得很尽兴。时不时地还瞟谢清晏两眼,跟看笑话似的。
当肚子再次咕咕叫时,谢清晏身上仍未起小红疹子,她终于放心大胆地吃起来。
可惜,本来刚好外焦里嫩的烤鱼已经有些老了。
谢清晏眼馋那壶烧酒,伸手去拿,却被幸世邈打了手。
“不准。”
“我冷嘛...喝点暖暖身子。”
“那你回阁里。”
“......”
这种船上常备的烧酒都不是什么佳酿,廉价的浊酒罢了,口感好不好还是一说,单就这劲头就不是谢清晏能喝的。
烧刀子,半杯倒。
幸世邈的酒量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好,许多武将都喝不过他。
他初入朝堂时还是个崭露头角的小后生,为了拉拢结交党羽,没少去秦楼楚馆参加同僚宴饮。
这种腌臜酒宴上,人人身边都会坐着秦楼楚馆的小妓子,幸世邈也不例外。身边的小妓子见幸世邈稍有醉意就往软着泥似地往他身上粘,可她们身上的香都又腻又俗,熏得幸世邈顿时神志清醒,想醉过去都难。只要他没醉倒,就一直有同僚冲他举杯,直到大家都醉得不省人事为止——他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幸世邈是当笑话说的,可谢清晏有些心疼——得喝多少酒才能喝趴众人?且幸世邈这种孤高的性子,让他在名利场中与那些庸俗之人相交,风尘肮脏违心愿,他该装得多难受?
她甚少听到幸世邈以前的传闻,他如今势强,自然没人敢再提他刚入仕时的伏低做小,假迎假合。
人嘛,哪有真能一步登天的。哪怕出身在帝王之家,也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活着。
更何况幸世邈一介寒门?当初他的境遇,估计并不会比伏鹤好到哪里去,其中辛酸苦涩不足与外人道也。
“幸世邈,都过去了,没人敢给你委屈受了。”
“不还有你给我气受?”幸世邈想起以前,又自嘲道:“本是后山人,偶作前堂客。”
用词简单,谢清晏能听懂,她想起一句差不多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两人沉默了一会,谢清晏吃完了手中的鱼,幸世邈刚好也是。还剩两条,都被幸世邈拿着烤,细长的手指翻转时格外好看。
幸世邈看她一眼,淡淡道:“谢清晏,只有你吃过我做的东西。”
“你阿爹和阿娘呢?”
“他们没吃到。”
“子欲养而亲不待?”
“算是吧。”
谢清晏又感同身受到了他的悲哀...或许爱一个人时就会这样,他的疼痛会加倍传递在你身上,像条绳子一样勒得人喘不过气,仿佛你不去救救他,两人就都将溺水身亡。
溺亡在悲哀的世事与无尽的孤独中。
“幸世邈...等我登基了,给你阿爹阿娘追封爵位诰命,也算...也算是我的心意。”
本朝有定律,大臣不可自请荫封,只有皇上才能酌情赏赐尊荣。
谢清晏倒是觉得很奇怪,幸世邈人臣之极,为何从未荫封父母,也未扶持家族?
她从未见过幸世邈身边出现除幸承以外其他姓幸的,就像她身边没有其他姓陆的。
“不必了。”
“为何...?”
因为连个衣冠冢都立不起来,时迁事移沧海桑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
幸世邈不说话,仰头闷了一口酒。
他有些醉了。
他今天本来就想醉。
之前的许多年,忌日这天他都独身一人醉酒昏睡,一觉睡醒也就过了。而如今,谢清晏就在身边,试图以笨拙的方式理解他安抚他,他反倒有了裂隙。
人真是脆弱又矛盾的东西。
烈酒烧喉,思绪开始荡漾。
谢清晏的小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柔和,凝视他的眼神既有可怜也有心疼。目光下移...那是他们尚在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也是两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人在这世上的延续。
“幸世邈,你看,你有家的。”谢清晏冲他甜甜地笑,露出圆圆的肚子,手在上面献宝似地摸了摸。
火盆中的炭烧得更旺,爆开几声微响,热浪灼得幸世邈眼睛疼,疼得他想流泪。
幸世邈又闷了一口酒,至此,一瓶烧酒见了底。
他是真的醉了,说话没了平日冷淡的语调,变得轻缓,眼神也柔得像雾一般:
“谢清晏,我乏了。”
“......”谢清晏的眼睛没那么亮了,她不敢肯定幸世邈是说他身子乏了还是心累了。
她总觉得幸世邈像天上的风筝。无论她拽得有多紧,也摆脱不了宿命感的不安——总有一天幸世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际,被狂风撕扯在青云之上,而她无能为力,只能看着。
她的苦,还有幸世邈来替她解。那他的苦呢?她解不了,他也不会对她说。相处三年,她从来就看不透他,更没有自信能拴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