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2 / 2)
他们经过去年同皮埃尔谈话的那个渡口。马车经过肮脏的乡村、打谷场、田野、积着残雪的桥堍、泥土被冲掉的上坡路、一道道留茬地和一丛丛嫩绿灌木,然后进入中间有道路穿过的桦树林。树林里没有风,简直有点儿热了。桦树周身长出光泽的嫩叶,一动不动;新生的小草和紫色的野花顶开去年的落叶,从地里钻出来。桦树中间杂生着一棵棵小杉树,常绿的针叶使人想起了不愉快的严冬。马一进树林就打响鼻,周身冒汗。
跟班彼得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点头表示同意。不过,彼得显然还不满足于车夫的同意,又从驭座上转身对老爷说话。
“老爷,多么爽快啊!”彼得恭敬地笑着说。
“什么?”
“爽快,老爷。”
“他在说什么呀?”安德烈公爵想。“大概是在说春天吧,”他向两边望望,“是啊,树木都发青了……真快!桦树啦,稠李啦,赤杨啦,都发青了……但栎树还没有看到。哦,那边有一棵栎树。”
路边屹立着一棵栎树。这棵栎树大概比林子里的桦树老十倍,树干粗十倍,树身高一倍。这是一棵巨大的栎树,粗可合抱,长有折断已久的老枝,盖着疤痕累累的树皮。它像一个苍老、愤怒和高傲的怪物,伸出不对称的难看手臂和手指,兀立在笑脸迎人的桦树中间。只有它不受春意的蛊惑,不欢迎春天,不想见阳光。
“春天哪,爱情啦,幸福啦!”老栎树仿佛在这样说,“这种年复一年的无聊骗局,难道你们还不腻味吗?老是这样的骗局,这样的骗局!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太阳,也没有幸福。你们瞧,那些受挤的杉树老是这样死气沉沉。再瞧瞧,我伸出残缺不全的手指,背上一根,腰间一根,到处乱伸。我生下来就一直这样站着。我不相信你们的希望,也不相信你们的骗局。”
安德烈公爵穿过树林,几次回顾这棵老栎树,仿佛希望从它身上看到什么。栎树下长出了野花和青草,可它始终木然屹立在它们中间,阴沉、丑陋而顽固。
“是的,这棵栎树是对的,永远是对的。”安德烈公爵想,“让年轻人去受骗上当吧,我们可懂得生活了,我们的生活已经完了!”
这棵栎树在安德烈心中勾起一连串消极、悲怆而又愉快的思想。在整个旅途中,他仿佛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一生,并又得出安于现状的消极结论,觉得他没有必要再开创什么,只要不作恶,不忧虑,摆脱欲望,享尽天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