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陆过(1 / 2)
三月初九、十二、十五便是武试之期,辟邪这些天忙着将五百多名武举人事先筛选一遍,把乡试时策论优秀、武艺超群的人列出名单,写成折子。此间便再无闲暇出宫探访李师,只得命姜放着人不断前去住马店照应,只道不久便有辟邪消息,请他稍安勿躁。常去的老者姓倪,每次都回说李师对那柄斜月剑十分喜爱,天天持剑习武,哪里也不去;沈飞飞每日里坐在窗前发呆,望见老倪前去,才会一瞬间神采飞扬,见他身后无人相随立即又是一付百无聊赖的情景。
斜月剑?辟邪笑道,那无论如何也是你的爱剑,怎么送了李师?
姜放道:主子爷忘了,斜月是主子爷的剑。爷要送他一等一的利器,只有斜月份量合适,能与爷的对手相配。
听你的口气,老倪对李师还十分喜爱。辟邪苦笑道,我怎么就没觉得他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
姜放道:爷是先入为主,因他到处叫嚷爷的名字,先惹了爷的成见。姜放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辟邪着恼的是李师竟分得七宝太监的青睐,还将平生用惯的剑留给了李师,他现在的心情好比一个得宠的幼子,突然间多了个小弟般失落仍是少年心气姜放想到这里不由哈哈一笑。
你笑什么?辟邪目光犀利地道。
姜放正在为难如何作答,迎面如意过来,大声招呼辟邪:皇上等了许久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磨蹭?
姜放对如意的感激之情当真难于言喻,毕恭毕敬作了个揖,二爷快带辟邪走吧,当真是缠死人了。
如意笑道:我们兄弟一个鼻孔出气的,堂堂的侍卫总管可别欺负我们小六。
姜放连连称是,将他们送入乾清宫。
停试已有十多年了,皇帝重开武试,处置得十分小心,特将初九第一场策论中试的卷子拿来与辟邪同看。虽不似文闱般应试的举子人数众多,第一场仍取了两百名,这般边看边议用了整整一天,直到深夜。
皇帝合上最后一份卷子,才觉得饥火中烧,命人传膳。如此看来,翁直取得有些滥了。
辟邪道:因为要凑足两百人的数目,也是难为了他这个兵部尚书。
皇帝道:宁缺勿滥,选了这么多派不上用场的人,将来白食俸禄。当即删去了五十多份卷子,将吉祥叫进来道:这里的一百四十二名,是朕选定的,你传旨给翁直,将这些卷子的名字拆开眷抄,明日就发榜罢。又对辟邪道,你在这里陪朕吃饭。
辟邪辞道:奴婢不敢。
皇帝笑道:你不是不敢,是不愿意。居养院里有明珠候着,比在朕这里吃得痛快。
皇上饶了奴婢罢,皇上真要记仇,奴婢只好找个地方自己了断了。
记仇?皇帝笑道,为了一个明珠,还不至于。你要是真的喜欢,朕把她赏给你又何妨?
奴婢不喜欢明珠。辟邪似乎赌着气道。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你回吧。
如意正在一边布膳,听着皇帝清冷的语气,轻轻一颤。
三月十二,武试第二场,先试马上箭,以三十五步为则;再试步下箭,以八十步为则,骑中四矢、步中二矢以上者为中试。如此减杀,三月十五殿试时,将只剩八十五人。
殿试前一天,皇帝依旧前往慈宁宫定省,太后不免也问起今科武试,如何,可曾有什么能堪大任的人才么?
看了他们的策论,有些是极好的,有些大概因为出身武将家里,书读得少了些,最后剩的八十五个人,倒也能称得上文武双全。
太后笑道:明天就是殿试,不过这武试,怎么能在前面大殿里耍刀动枪的,不成体统。
皇帝道:从前本没有殿试,不过是儿子年轻喜欢热闹,才想出来的主意。和兵部礼部商量之后,准备将殿试放在乾清门外。
我也要去。一旁的景优公主突然缠着太后道,这么热闹,我也想瞧瞧,母后答应我吧。
成何体统!皇帝先斥道,这是朝廷的大事,你以为是看戏么?自己公主的身份,站在乾清门外,还了得了?
太后笑道:这孩子一定是听见文武双全几个字,便开始做梦了。
你的婚事,朕早有打算,你不要胡思乱想。
景优急得涨红了脸,大声道:皇兄乱说话,欺负我,这便告诉太妃去。
呦,太后搂住景优道,这是我的不对。景优想看热闹,无可厚非。让她这么一说,我也想去看看。
皇帝措手不及,母后!
皇帝放心,太后道,我们不出去,只命人在乾清门内垂帘,不耽误皇帝的正事。
这便是懿旨了。皇帝看着太后笑容下阴郁的眼睛,听着景优拍手欢笑,缓缓点了点头。
三月十五这一天,辟邪起得格外早,将列有武举名单的折子又看了一遍,果然自己事先删选的人都无一落空,放心将折子放在桌上,只等如意来取。辟邪料想今天皇帝殿试,繁文缛节便可忙上一整天,自己却因此得闲,昨日便差人将战书送至李师那里,约定今日巳初在城西静水庵相见。明珠知他今日有事,也特地过来准备早点。辰时未到,却是吉祥甩着拂尘进来,道:明珠姑娘也赏我碗浆子喝。明珠笑他客气,转身去了厨房。
吉祥道:你的名单勘合好了?
是。辟邪将折子递给吉祥。
吉祥笑了笑没接,道:你自己呈给皇上罢,万岁爷叫你到乾清宫去。
辟邪皱眉道: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吉祥叹了口气,我说小六,如意正替你担心,将前一阵子那件事对我说了。我问你,你既然不是真心喜欢明珠,何必当时回绝,如今皇上又在惦记这件事。
辟邪眼神闪缩了一下,我自有道理。
吉祥厉声道:我看你是把师傅教训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辟邪听他将七宝太监端出来教训自己,连忙垂手站起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半点必要的事?你还想活么?这个明珠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胆子大成这样?
门外初升的阳光下修长的影子在辟邪眼前一闪而过,果决的阴影刻上他微笑的嘴唇,大师哥不是不知道,我从来做过损己利人的事么?只要皇上再提此事,便是真的喜欢明珠,不容易到手的东西,皇上自会爱惜些。她受宠日长,对我们岂非更有好处?那时便是一百个明珠,我也会找来给他。从来没有我不忍做的决断,更别说只是一个宫女。
吉祥道:我知道了。我只告诉你,皇上这个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
我话已经传到,你换好衣裳赶快过去。吉祥催着辟邪进里屋更衣,自己踱出门去,对门口的明珠笑道:姑娘辛苦了,我这个师弟从小做事讲究的就只有自个儿,只要是他想要的,无论什么他都不计较,这种人难伺候,多亏有姑娘你啊。吉祥的尾音拖得又长又响亮,直到他走得不见了,整个院中还回绕着他的声音。
辟邪匆匆系上衣扣,听见身后明珠默默走进来,道:明珠,我要去乾清宫,巳时赶不到了,姜放今天也脱不开身,你替我出宫去趟静水庵,要李师改期……
他忍受着明珠半晌的沉默,直到她慢慢说了句是,才转回身,没有看明珠一眼,揣上折子,奔出屋去。
皇帝已穿好皮弁服,等辟邪行完礼,接过辟邪的折子看了看,道:这件事你比朕清楚的多,此时朕也记不住这么些人。你今天跟朕一起去。
辟邪和一边的姜放都是大吃一惊,姜放道:皇上,这于礼不合,辟邪只是针工局的青衣太监。
有什么要紧?皇帝欣赏着辟邪眼中一瞬间的诧异神色,笑道,朕现在提携他见见大场面。
辟邪跪下叩头,奴婢遵旨。
吉祥进来禀告道:万岁爷,百官和武举人都在乾清门外候旨了。
太后呢?
太后早上便在坤宁宫休息,刚才从坤宁宫起驾,不刻驾到。
朕去接太后。皇帝起身,向辟邪招手道,辟邪跟着来。
乾清门此时两侧百官侍立,武举人立在空阔的广场中央,五十名服色鲜明的侍卫仗刀将他们与乾清门外的御座远远相隔。一付珠帘垂在门内,内置太后御座,旁有侍座一椅。辰时三刻,乾清门内转出司礼监杏衣五品太监,手持静鞭,啪啪鞭地,导引太监出来唱喝:皇上驾到众臣匍匐乐工齐奏吉乐,乾清门内一片脚步山响,珠帘微动,先是吉祥、如意两人倒退出来导引皇帝入座,皇帝身后除了执仗之外,还有一个青衣太监紧随皇帝身边,侍立御座一边。
圣躬万福。众臣以成亲王领头称贺,三跪九叩。
吉祥宣道:宣今科武试郁知秋等八十五人晋见
八十五名会试得中的武举人齐齐上前跪倒叩头。
皇帝道:中原太平已久,民众弓马荒疏,如今外敌窥视,朝廷岂不励精武治?幸有尔等文武双全,才堪大用,今后军纪肃律,报国杀敌,不负朕望。
殿试一项乃是皇帝的加试,原无定制,乃命八十五名武举人,各就所长,无论马上步下长短兵器,尽数施展。
此间外臣内臣站满整个广场,兵部中久经沙场的大将不必说,皇帝周围的辟邪、姜放、吉祥、如意等人更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有人花拳绣腿如何能瞒过他们目光如炬。直到会试中第十四名游云谣在架上取了一柄长剑,站在广场正中,禀道自己擅长的为剑法,他身材单薄,貌似书生,声音舒缓沉稳,轻轻松松地说话,整个广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乾清门内瓮然似有回声,顿时令辟邪等人打起精神。
游云谣手腕轻振,长剑蜂鸣,缓作白龙,悠闲游走。他这套剑法使得缓慢舒展,长剑映日,过处一片连绵的银光闪烁不断,直到酣畅淋漓之时,似乎整个人在放出光彩。
姜放不禁连连点头,猜测这便是失传已久的游家剑法。游家曾是居于少湖以南的世家大户,近三十年门廷凋落,原来后人已经入仕为官,如今才有机会目睹。游家剑气势上须得气定神闲,静逸自如,剑招却是纷繁复杂,每一招内都有三四十个变招,讲究的就是以气御骨,以骨驱剑,脏腑百骸无时不刻奔动不息,才能驱动剑招变化。游云谣剑招过后仍有余光,正是剑底瞬息变招所至。据说游家真正的高手能将内息变化催至极微,以至一套剑法使下来与寻常剑法无二,才算达到自如的境界。果然听一边的如意低声自语道:好在只有七分火候,不足为惧。如意等人自小浸淫宫中,却有非凡见识,比之游云谣,姜放此时对如意师兄弟的赞赏倒是更多些。
剑术一项,今科会元郁知秋却也报名,他年级约在二十二岁,身材矫健,眉目浓郁,白皙的面庞透出勃勃英气,实是少年才俊。他的剑法以外家见长,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犹如虎跃龙腾,精彩纷呈。兵部大将中有人颇擅外家功夫,此时面有赞色,若非皇帝在场,只怕便要叫好。
直至最后马上弓法,应者甚多,皇帝命以五十步、八十步、一百二十步为则,分别立鹄,自五十步起,连中三矢者可顺次再射,使内臣纪录各人成绩。至一百二十步,仍有五人箭无虚发。皇帝大喜,命五人走近,分别报名。陆过也在这五人之中,抬头回话之时,见皇帝身边一个清丽绝伦的少年宦官正向自己微笑,认出是来东弘愿寺探访的驱恶无疑,不由吃了一惊。
皇帝道:原来郁知秋也擅骑射。
是。郁知秋竟也报名马上弓法,着实令人不可小觑。
皇帝已经将状元意属郁知秋,点头道:你深谙兵法,无论马上步下,都称武艺娴熟,当真是朝廷将来的人才。你们,皇帝对其他四人道,可愿与他再作切磋?
陆过听出皇帝弦外之意,本要禀辞,却见那少年宦官向自己慢慢点了点头,冰冷的目中因充满鼓励之意而变得异常温暖。陆过躬身道:回禀皇上,都国峰武举陆过,愿与会元再比高下。
其他三人不愿就此将头名状元轻易相让,也都附和。
皇帝笑道:好,不畏强敌,是大将的本色,陆过是会试的第二名,应与郁知秋不相伯仲,现在就让你们分个高下。
五人再次翻身上马,鹄的已经挪至一百五十步,又淘汰三人,只剩郁知秋和陆过,再试一百八十步时,武臣们已经悚然动容。此时所用的弓早非寻常人能够张开,却仍不能射至一百八十步,姜放命人将自己所用的两张巨弓从侍卫值房里取出,亲自送至两人面前。两张弓俱以腕口粗的遒木揉制,饰犀牛角,几与人的身长仿若,弦有小指粗细,隐然作金色,陆过随手张了一张,顿时目露诧异,对姜放道:此弓绝非俗人可用的神物,小人僭越,不敢领赐。
郁知秋也道:能开此弓的人定为天下无敌的上将,小人等怎敢相提并论?
姜放笑道:凡是兵刃都为凶器,极阴之物。用的人少了,戾气久居不散,主人反会身受其害。你们只当帮我个忙,替它们松坦松坦。
两人感佩他豁达爽快,心生豪迈,相视一笑,持弓再战。这两张弓除了姜放之外,只有辟邪开满,陆过和郁知秋在马上只能开到八成,也足以射至两百步开外。陆过扣白翎箭,郁知秋张黑翎,战马飞驰,弦作金声,六箭连发。远处传来内臣叫声:六箭都中的。
百官忘乎所以,轰然叫好。
郁知秋圈过马来对陆过笑道:如此不能再比了,就算我们能射两百步,此处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眼角转望碧蓝天际,一只燕儿高飞而过,我们便射这只雀儿分高下罢。
不可!陆过大惊,想要出手阻拦已经晚了。天上悲鸣在空中断绝,燕子翻滚几记,啪地落在御前。
群臣大惊失色,姜放忙奔过来用衣袍将燕子盖住。
皇帝神色不变,笑道:这里没有地方让你们再比,就此作罢吧。
吉祥传旨命武举人重在御前行礼谢恩。皇帝道:武人讲究的是个痛快,要的是速战速决。不必象文闱,现在便分出名次来。命吉祥拿过刚才所录的成绩,突然朗声道:拿给辟邪罢,他精通兵法剑术,看人很准,可替朕点出头甲三名。
乾清门内外一片死寂,过了半晌才有群臣一片低沉的哗然。拜李师所赐,辟邪的名字如今在武举人中间也是广为流传,武举人人面上均有诧色。刘远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他甩开身边学生苗贺龄搀扶自己的手,大步上前,正要说话,只见那个青色秀丽的身影已经跪在御前,清澈的声音犹如醍醐灌顶,奴婢谨遵圣旨。
原来如此!刘远狠狠地打了个冷战,那个乘夜色而来的小阎王,如今正在青天白日下登上朝廷殿堂。
奴婢僭越,窃以为头甲三名应以陆过、游云谣、郁知秋顺次为宜。辟邪拿过吉祥手中的折子,流畅地继续禀道,二甲为唐栋、胡动月、汤加邈他用安祥镇定的声音从纷乱的记录中将所有的名字报出,夏佩等四十二人三甲顺次为宜。请皇帝陛下旨意。
皇帝问兵部尚书道:翁卿,你看可有遗漏、可有重复?
回禀皇上,没有遗漏,没有重复。
翁卿有何异议?
翁直神色难堪,回禀皇上,臣无异议。
太傅怎么看呢?皇帝盯着刘远问了一句。
刘远无法忍受辟邪投来的冰冷微笑,知道自己的话一旦出口,朝廷的命运便向另一个未知方向奔去了,他弓起肥硕的身躯,低下头慢慢道:臣以为合情合理,绝无偏颇。
皇帝沉静的声音从群臣更大的哗然声中刺出,在刘远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如此,准辟邪奏请。
皇帝哥哥疯了!珠帘之后的景优公主低声自语,转脸对太后道,母后,皇兄怎会任用一个糊涂小太监?明明那郁知秋武艺最好,却只点到探花
太后从阴沉的脸色中绽出微笑,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郁知秋不知自律,贪功心切,冷箭杀生,不但惊动圣驾,还是大大的不吉。点他探花是因皇帝爱才不计较小节之故,已属慈悲了。辟邪深谙圣意,评点公允点得很好啊!
原来如此。景优公主的目光徘徊在上前叩头谢恩的郁知秋身上的同时,成亲王也正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他失望的面孔,没有人注意到洪司言悄悄俯身在太后身前。
这个辟邪,留不得了。太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
辟邪从乾清宫跪安退出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面庞正因背后的灯火辉煌而变得清冷阴郁。
姜放迎上来道:主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