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寒江妃子(2 / 2)
五月三日,皇帝祭告天地神祠行祃祭礼。五月四日,服通天冠、绛纱袍,省牲视涤。五月五日,端午,皇帝告太庙、世庙,皮弁御清平殿宝座,承制官奏发皇妃册宝,降自中陛,宣道:册慕氏、卫氏为妃,命卿等持节展礼。女乐丝竹中,訸谐两位淑仪具六龙双凤冠,服祎衣,至殿上受册。
几日未见,此时不过匆匆一瞥,一双绝代佳人便在紫烟的朦胧中被女官簇拥而去,叩谒太后、皇后之后,又是外命妇朝贺。皇帝咀嚼着慕徐姿忧郁的神色,也是怅然若失。
皇上。册妃已毕,大臣们都候在清和门外,是不是传宴?
赐宴,赐糕粽。皇帝起身,看太后皇后那边赐宴差不多了,来告知一声。
皇后连月来一直病重,端午赐宴命妇也只有太后主持。外朝内宫各敬酒九行,繁文缛节才算告一段落。皇帝换了武便装,神采奕奕出来,这一日的热闹气象才真正开始。
京城水面宽阔,民间端午赛船一向都自双秋桥始,迄于飘夏桥。而往年皇帝只驾幸西苑福海,观看内廷侍卫的龙舟赛。今年因大战在即,特意在侍卫、禁军、京营、水师、九门提督衙门中选拔了三百多名好手,逆水竞渡,只为激励京师民众竞胜的士气。故而虽銮驾在此,也不禁百姓沿江围观。京中市民早在五六天前得了消息,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大事,为一睹皇帝龙颜,有的甚至在两天前便拖家带口在江堤上铺展竹席,抢了视野开阔的好地盘。这日一早,京营两千铁甲枪手驱赶人群布防,结绳为界,三步一人横转铁枪,犹如城墙矗立,不许百姓趋前。饶是这般扫兴,中午以后两岸仍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层层叠叠厚达里许。
未初时,皇帝骏马奉太后慈驾出清和宫,漫天旌旗伞盖,繁花泻地的锦绣官员扈从两宫过奉天桥。皇帝在上江御道码头下马,恭送太后前往一里外的双秋桥枫林,内务府早两日已在两处临江开阔处搭了彩台,凉棚遮顶,眼界开阔,江面一览无余。
离水之上,京都水师已在上江御道码头备下九条十彩衔珠龙舟,各插本营旗号,每船三十六名虬虎壮汉,精赤着黝黑健硕的上身,持桨肃穆静候,舵手一人体格伟岸雄壮,披红花操大桨,安稳立于船尾,压得龙首微昂,更有出水飞扬之姿。皇帝赞了声好,号炮声中登上彩台宝座。沿江河岸十数万臣子百姓黑压压跪倒称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颔首,又是号炮一声,百姓轰然欢呼,你推我拥,拼了命地向江边挤来。
吉祥在喧闹中不由拔高了声音,站出来躬身道:恭请万岁爷钦点各船龙鼓手。
这个位置一直是留给朝廷中出身亲贵的少年,不然就是皇帝宠信的年轻臣子。在船上虽用不着满头大汗地出苦力,但因兼着龙头标手的职责,往年颇有在最后落水的。
今年除了九门提督衙门,京营、禁军、侍卫营、水师各出两条龙舟,皇帝当下在各营中点了几员爱将。京营中是陆过,侍卫里是游云谣和郁知秋,九门提督衙门的是袁迅的嫡长子,也是太傅刘远的爱婿,均不出众人所料。只是最后京营和禁军还各差一人。
万岁爷,这是
皇帝道:京营随朕北上,禁军与成亲王留守京师。你们说这两个位置是给谁留着的?
原来皇帝和成亲王要亲自掌鼓斗龙舟,一句话被人交头接耳地传开,京营士卒都是大感脸上有光,相顾欢笑,不由让消息层层透了出去,一会儿便哄动全城。
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闹?太后在终点的彩台上,深坐珠帘之后,被外面百姓这一阵沸腾吓了一跳。
洪司言叫人下去问,不刻上来禀道:皇上和成亲王要亲自斗龙舟呢。
胡闹!太后笑道,这是天子做的事么?
太后年年在福海看划船,不过是应个景儿,早不觉得新鲜。今天兴师动众的出来,也是因为若自己不来,两位太妃和几个年轻的妃子便不得出来了。正在闲坐,听了这个回禀,也觉十分有趣,话是那么说了,仍叫人打起帘子,往明晃晃的江心里看。
还没动静么?妃子们笑问。
洪司言忙道:主子娘娘们心急了,要等响了号炮才开始呢。
这号炮就是迟迟不响,百姓焦急万分,垫着脚伸着脖子向上江御道方向观望,猛听御驾前彩声大作,原来是皇帝起身,宽去上衣,赫然露出一条彩绘的斑斓翔龙,金鳞云爪,环绕身周,背后龙颜凶恶,恣行无忌,凛凛然煞气冲天。不知是因这金龙威武,还是皇帝体格出人意料的雄壮,群臣彩声脱口而出,内臣们更会起哄捧场,将个好字叫得震天价响。
你怎么样?皇帝的骄傲威严今日锋芒毕露,微笑着问成亲王。
不。成亲王脸色惨白,竟不顾礼仪贸然出口拒绝。
皇帝不料他如此扫兴,沉下脸问:你说什么?
臣不擅这个。成亲王抖作一团,跪倒叩头,皇上饶了臣吧。
群臣大哗,皇帝更是气得眼前一黑,不过正该高兴的时候,不能发作弄得不欢而散。皇帝垂目下顾,此时能及得上成亲王身份的只有洪王世子洪定国。
世子,皇帝很客气地道,愿意代劳么?
洪定国跪奏道:皇上有命,乐意之致。不过臣在洪州有一班耍龙舟的伴当,这几日正好到京,臣在此替他们乞求个恩典,能在皇上面前,能在京中各位王侯将相面前露个脸儿。
皇帝自然不会驳回,笑道:准卿所奏。
洪定国吩咐了李呈,不刻有一条红鳞龙舟,自对岸下水,桨手舵手一色的金粉抹身,雄健无比,金身罗汉乘龙而来的气势,阳光下灿烂夺人双目。
皇帝按耐住冷笑,喝彩道:好!
吉祥恐不懂事的人跟着起哄,惹得皇帝更为不悦,忙上前高声道:万岁爷,这禁军一支船上,尚且无人操鼓,请万岁爷示下。
你看呢?皇帝问成亲王,既然你不擅长,荐个人总行吧。
成亲王的脸色才缓过来,这时又涨得通红,道:臣看还是皇上喜欢的人才好,辟邪如何?
好啊。皇帝总算高兴起来。
辟邪忙道:奴婢什么身份,敢与皇上和众位英杰同场竞技?
玩耍而已,有什么打紧。皇帝大笑,当先走下彩台。
此时陆过等人都赤了上身,腰扎红缎,顺序登舟。京营的龙舟也已靠岸,皇帝轻捷跃上船首,身上金龙跟着张牙舞爪,直欲飞去。四周京营士卒喜不自禁,高呼万岁。
辟邪跟在后面甩掉宫衣,胸前一道寸许伤痕依然鲜红。
李呈趁他走过身边,不失时机嘲道:原来竟是如此凶险,要不要紧?
已好了。辟邪道,多承您老费心了。
小公公危急之下,还记得救我出水,我很承小公公的情呐。
虽然公公只会帮倒忙,辟邪笑道,但公公若死了,我这个差事就办得不漂亮了。
李呈恶狠狠道:小公公年纪轻轻,武功就高到这种妖邪的地步,只怕难得永年呢。
彼此彼此。辟邪一笑,洪王座下高手,年纪也不大啊。
公公赶紧了。禁军舵手呼道。
辟邪轻身掠上龙舟,缓缓荡向江心。十条龙舟在水面上一字排开,舵手牵住缆绳,堪堪停在起点红线之后。
万众屏息,只听号炮一声巨响,鼓点急催,短桨急划,顷刻间十条龙舟冲破红线,直扑双秋桥前龙门。冲出十丈,鼓声渐缓,洪定国的龙舟飙于最前,皇帝紧随其后。民众认出正中的皇帝,随着京营将士高声助威,两岸万岁之声连绵起伏,声势撼天。
辟邪担心有人行刺生变,不住向两岸打量,扭头相望,见他二人两只船都行在江心,咬得甚紧,唯恐皇帝有失,抬手示意舵手,摇动大桨,急追上前,衔住洪定国船尾。洪定国冷笑,鼓声加紧,又将两船甩在后面。皇帝仍十分沉得住气,不管船上桨手神色焦急,鼓点只是不变。洪定国、辟邪、皇帝,三条龙舟连成一线,笔直飞驰向前。
欢声已动至双秋桥。妃子起身遥望,问道:只看得见最前面金灿灿一条龙,可是皇上么?
大概不是。洪司言笑道,应是成亲王的船,他平素就喜欢惊世骇俗的玩意儿。
好是耀眼啊。太后道,要把皇帝比下去了,又要在我跟前闹了。她对这两个儿子之间的竞争也极为关注,终于放下茶盏,起身观战。此时赛程过半,十条龙舟渐渐向江心汇聚,又有郁知秋一条船鼓声猖狂,冲在辟邪左侧,纠缠在战团之中,转眼又向上游抢了十多丈。一里竞渡,十停中已赛去六停,皇帝将鼓声舒缓,由得桨手稍作休息。洪定国的鼓声只是越作越紧,那班桨手也极是坚韧,整齐划一,犹如机栝铜人行舟,竟不露一点疲劳之态,仅这一瞬,又领先了三四丈。辟邪不会计较输赢,万事只求太平为上,紧贴皇帝座船。如此却让郁知秋超出,占到笔直的航线,挡在皇帝之前。
不知死活的混账!辟邪对他这股狠劲哭笑不得,不由暗骂,伸手一指,向舵手示意。舵手心领神会,助桨逼上前去,龙首撞在郁知秋船侧,硬生生挤开丈许。
皇帝的桨手虽在调息,船尾的舵手却猛然发力,大桨一摇,便沿辟邪开出的航道,向前猛窜半丈,三十八人的龙舟竟像飞叶轻滑水面,倏然荡前,不会儿便与辟邪并头齐进。那舵手将脸上的油彩抹去,向皇帝和辟邪露齿微笑。
姜放?辟邪恍然,难怪神力如斯,原来是上将军亲自掌舵。
皇帝与辟邪相顾大笑,水光阳光照得人满眼生花,只觉这一刻君臣投契不已,说不出的欢喜愉悦。皇帝大喝一声,高举鼓槌,疾风暴雨般地打了下来。这船上的桨手早就憋足了气,听鼓声催动,都是放声吆喝,飞轮般使桨,借着洪定国龙首破开的水流,顷刻追上洪定国船尾,咬住不放。
皇帝一直落后,百姓大为骇异,眼看只剩五十丈开外的水面,以为皇帝获胜无望,沮丧中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料此刻皇帝骤然冲刺,数万人又来了精神,助威声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后面六条船上众人也是精神大振,不甘示弱,咬着牙豁出所有气力,奋力赶来。
双秋桥前龙门在望,正中悬挂的大红花球也看得极清了,姜放轻轻巧巧摆舵,皇帝的龙舟顿时抢到洪定国船边。辟邪转脸看了看,见他们两船并驾齐驱,一时难解难分,忙加紧鼓点直欲上前。水波忽而一分,郁知秋的船又斜里驶来,占据直道,向着辟邪笑。
百姓哪里知道其中那么些缘故,只见四条龙舟结对儿相争,精彩纷呈,都拍手叫好。
皇帝和洪定国距龙门也不过就是十丈开外,都抛了鼓槌,攀上龙头。辟邪虽离着还远,只怕皇帝着了洪定国算计,也连忙反身掠上龙首,手中提着鼓槌,只要见一点意外,便出手偷袭洪定国。
到了到了,可看得清了。正登上龙首要夺标呢。双秋桥这边的宫女太监击掌欢呼。
太后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个是景仪么?
主子说的是哪个?
红鳞船上的那个。
不象。
禁军旗号下的金蓝鳞片的那个呢,怎么如此行险,站在龙头上?
成亲王身量更高些,看着也不象。
太后尚在迷惑,太监来说上江码头侍驾的大臣们都挪到这儿来了,成亲王求见。
你不在船上么?太后见了他大惊。
成亲王面有惭色,道:乾清宫的辟邪替臣上船了。
那么红鳞龙舟上的又是谁?
洪亲王世子洪定国。
太后原以为就算争得热闹厉害,不过是为场面好看,最后总是皇帝有惊无险取胜。但对手若是洪定国,那就什么都保不定了。皇帝若在十数万百姓面前栽这么大一个跟头,颜面尽失,何以立威?太后指着成亲王低声怒道:上阵亲兄弟,你又怎么临阵退缩?你心中那点业障何时才能消退?真是没出息。
成亲王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太后拂袖道:去吧。
回避在内的妃子们也听了个大概,待成亲王退去,一涌而出站在彩台边上,扶着栏杆忧心如焚观望。猛听两岸齐声惊呼,原来洪定国的舵手来狠的,硬让两船龙头相碰,皇帝身子一晃,有落水之虞,观众都是惊叫出声。
谆、谊二妃都是抽了口冷气,谆妃更是胆小,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慕徐姿紧捏着手帕一脸以身相代的决心,又向前冲了一步。谐妃卫氏颇冷静,暗暗拉了她一把,却不做声。
洪定国的船趁机领先了三尺开外,龙首将进龙门。辟邪距他不远,手持鼓槌,正要掷去,却见皇帝仍在奋力攀登龙首,一个转念垂下手来。
洪定国此时胜利在望,伏身在船头龙首之上,标的花球已触手可及,想到今日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不禁洋洋自得。不料眼前金鳞闪烁,蛟龙飞掠,正是皇帝奋身登上,驻足龙头,探身伸长手臂,堪堪比洪定国早了一分,稳稳摘走花球。洪定国的舵手大怒,想趁皇帝正立足不稳,一举将他撞于水中,也叫他出个大丑。姜放眼光老道,抽手抢过面前桨手的木桨,灌足劲力掷去,将洪定国的掌舵大桨拦腰斩断。
辟邪松了口气,才发现郁知秋已然赶到前面,忙命人加紧。郁知秋虽不能与皇帝争胜,能赢了辟邪也十分高兴,却见游云谣的龙舟碎浪追来,人探出身子高叫:郁兄,那是成亲王的船!
郁知秋冷然一个寒战,想缓下龙舟去势已是不及,还是比辟邪先到一步。
待十条龙舟全部过了龙门,皇帝的龙舟已经悠悠转回,沿江缓行,百姓见他赢得结实漂亮,惊雷般的欢呼回声直要摧裂整座京师。皇帝手持花球,浑身金鳞耀目,稳稳立于龙首之上,肃然望着远处的洪定国。那目光决非锋芒可以形容,洪定国在这浩瀚气势之下,也不免低了一低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远伏地赞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静水惊石,礼赞跪拜之声从此波澜般漾至十数万人群中。
风翔江面,令人心境飒然浮空,为君之乐就在这城池折腰,江山共赞的一瞬皇帝慢慢环顾,远眺明媚阳光下彩虹般飞跃离水的九座长桥,悠然品味着半座京师喧哗之后突来的悄寂无声。
端午深夜如常流逝。明日,京营四万将士将在离都攘狄门外集结列队,恭候皇帝銮驾启程北伐。京营统帅姜放,此时徘徊在府中东厢院中,仰头看了看天色。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辟邪在书房内笑道,还不到时候。
是。姜放进屋道,主子爷比我沉得住气。
辟邪月白的丝袍,手里摇着团扇,悠然道:这有什么沉不住气的。都是自己人。
姜放喝了口浓茶,道:今日热闹了一天,我都觉得累了,主子爷倒仍是精神奕奕。
若不是成亲王临阵退缩,哪里就要你我亲自操鼓执桨?说到这个,辟邪皱眉,就是一件事不明白,成亲王凡事都洒脱,怎么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畏缩起来。
姜放长叹一声,这里面是有个缘故的。
辟邪奇道:难道他不识水性?
这倒不是。凡是皇子每年在上江避暑,水里山上都去得,从小水性就不错。只是爷还记得我曾在上江射杀过行刺皇帝兄弟的刺客么?
记得。
那刺客极聪明,未免别人识破皇子为人所杀,竟要溺毙那兄弟二人。等我赶到时,两兄弟都被他按在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成亲王几乎没了气息。
难道为这一件事就怕了水?辟邪失笑,断断不会,上元节的时候还见他乘船在江中游玩。
要说那件事都因当今皇帝少时不经事,避了人带着成亲王独自乱走才起。经此一事,恐怕懂了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龙舟夺标并非没有风险,想起少时遭遇,有些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辟邪道:但凡有人之常情,就会被人有可乘之机。他这么爱惜性命,没有半点冒险的勇气,只怕难成气候,亏我还在为他发愁。
有我吴十六在主子爷愁什么?门外人朗声一笑。
十六哥到了么?辟邪大喜,迎出门外。
吴十六和宋别二人都已翩然而至,吴十六撩起衣袍给辟邪叩了个头,小主子爷安好?
十六哥快起来。辟邪伸手相扶。
宋别不似吴十六和姜放一般是颜府家奴出身,只是口称小王爷,拱手躬身行礼,辟邪还礼不迭。
姜放请众人入席,亲信的小厮摆开盛宴,应节气奉上朱砂雄黄菖蒲酒,粽子并非人人爱吃,姜府还是摆了各色玲珑的小粽子,算应景。
小姜,让你破费了。吴十六笑道,怎么还不举杯预祝小主子马到功臣,凯旋还京?
且等一等。姜放道,还有一位稀客。
吴十六吃了一惊,难道那厮得空也来了?
小厮躬身推门,门外那人慢条斯理冷笑道:吴胖子狗嘴里还是吐不出象牙来,臭毛病一样没少。
那人病殃殃走入,目光煞是犀利,盯着辟邪看了一眼。
姜放起身道:主子爷没见过,这是二先生。
辟邪气度雍容,端坐一笑。
那人目光中颇有欣慰之色,欣然跪倒,范树安给主子爷叩头。
辟邪这才起身相避,微笑道:二先生请起,书信往来这么久,今日才得相见,甚是失礼。
范树安道:虽然十六岁上就离开王府,但算起来还是王府家养的孩子,小王爷切勿跟我客气。
辟邪谦道:二先生身处虎穴,多年来不断周旋,其中辛苦非我可以想象,在各位面前,我后生岂敢托大?大先生、三先生可好?
托小王爷的福,都好得很。
别客气啦。吴十六这些年来沾了不少江湖气,大咧咧道,小王爷和四方领袖今日都在,先干一杯要紧。
胡说。范树安笑道,伦零尚不在此,不然倒也可以说齐了。
众人说说笑笑,入席举杯。
吴十六问道:你不是在多峰么?怎么跑出来了?
洪王世子叫小王爷劫走,洪王怎会不动怒,先前调了两万人要剿灭多峰廿寨,好在我已命白大统领人马下寒州去了,让他们扑了空。
白大白二也是好久不见,等我回了寒州,爷们儿好好乐乐。
辟邪问道:这两万洪兵而后又去了哪里?
也是冲着东王去的。范树安道,洪王在少湖中还有一座水寨,这两万人潜伏其中,一旦东王有所异动,便出兵相抗。
辟邪笑道:二先生就是领着这两万人前往少湖的么?难怪今日洪定国突然叫出一班龙舟好手,想必也是这里面的人。
正是。那些都是洪州水师的参将游击,颇为了得。
这却正好。吴十六道,多峰两万人,洪王两万人足以让东王自顾不暇。
辟邪道:朝廷在东边也埋伏了一招棋,十六哥可知道陆巡这个人?
分守东海道参将。吴十六答道,陆家原来和京营也颇有关系,他的父亲还和我有点交情。
很好,十六哥回去之后,尽快和这个人结识。
宋别道:如此看来,东王现在已不足惧。唯一担心的,还是他和西王勾结造反,东南两地乱起来,不是几万人压得住的。
这就要仰仗宋先生在大理周旋了。
宋别微笑道:段秉此人野心勃勃,已按耐不住,倒是可以利用。
姜放道:要说性子急,没有比东王更急的了。龌龊手段层出不穷,竟然刺杀王举和良涌。不知他能捞到什么好处。
嘿嘿。吴十六冷笑道,这两人一死,朝廷没有统兵的大将,和凉王分歧一起,北境自然空虚。东王和月氏早有勾结,自坏门户的事还是做得出来的。要是皇帝亲征,更是他作乱的好时机。
刺客既然是雷奇峰,洪王不会不知。
自然知道,范树安拈着几根长须,不住点头,洪凉两州一衣带水,同气连枝。王举一死,岂不是凉王夺取兵权的好时机,就算是皇帝亲征,若非洪王世子也在军中,必叫皇帝有命去,无命回。
姜放笑道:可见皇帝亲征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主子爷尚愁手中无兵,此次随皇帝北上,正是在震北军立威的机会。
众人放声大笑,吴十六更是连连抚掌,到底是小主子劝诱皇帝亲征,才有了这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哈哈,眼看就要四海升平了。
五个人又商定了几条计议,夜色已是极浓,酒到尽兴,人言畅欢,范树安行动须极小心,先行告辞。
吴十六笑问姜放:你呢?今晚和我们粗人混在一处,此刻定是想飞了吧?
姜放向内宅一瞥,道:拙荆一直病,又担心着,今晚只得哪里都不去。
吴十六叹道:栖霞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就算你们一时不能厮守,眼看就要打仗拼命,怎么也要给人交待一两句话吧?
十六哥教训的是。姜放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总会给她个交待,一切只好等回来再说了。
嘿!吴十六气得拂袖,老宋,走吧。
宋先生请稍候。辟邪上前道,明珠那件事
怎么?宋别微吃一惊,她说什么了?
辟邪笑道:那倒没有。晚辈只是觉得她在宫中着实凶险,若先生可以在京稍驻,我总能想法将她接出宫来,宋先生有女儿服侍,不也好?
这个宋别沉吟半晌,无奈道,老实对小王爷说,这个老朽做不了主。
辟邪为之气结,怒笑道:宋先生,事关令千金安危,正要您拿主意的时候,怎么如此推托?
宋别叹道:这里有个难处
什么难处?只要是晚辈力及,都会替宋先生办妥。
不提也罢。宋别匆匆想走,被辟邪一把拉住。
辟邪急道:此事还请宋先生定下个计较。
宋别垂目看着一阶月色,仍在沉吟。
宋先生!辟邪拔高了声音。
哎!冤家!宋别跺了跺脚,两个人竟要生生逼死我。
辟邪大觉蹊跷,此时只是拽住宋别不放。
小主子,别着急。吴十六赶紧过来分开两人,老宋,既然到这个地步,还是说明了好。
说明什么?辟邪隐隐感到不妙,冷汗已经微微沁出。
宋别神色一狠,下定决心道:小王爷不是不知道,我的发妻是大理公主,只因被大理皇帝拱手送人,又怕我造反,杀了我的全家,逼我流落中原。
辟邪干干脆脆道:知道。
承蒙老王爷相救,那一年我带着明珠辗转到了离都,就落脚在颜王府上。明珠不过一岁,被小王爷的生母郑王妃接入内廷抚养。
辟邪笑道:难道我小时还见过明珠么?
想必是忘了。宋别叹道,郑娘娘见了明珠十分喜爱,叫我抄了她的生辰八字进去,一看之下才知道和小王爷同年、同月、同日的生日。
辟邪猛地退了一步,宋别抢着续道:老王爷看了,也觉十分有缘,明珠出身又高贵,当下便替小王爷下了聘礼,已为小王爷选作未来的王妃。
等等,等等。辟邪满身冷汗,扶着桌子坐下,宋先生,你别取笑我。
吴十六道:宋先生说的句句是实,主子爷好好听着。
后来颜氏灭门,我道小王爷身故,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料小王爷两年前竟到了寒州,这才知道那个颜久,就是现在的辟邪了。宋别苍凉神色中勃发一股傲气,道,我身经那样的变故,原不将什么贞节操守看在眼里,想赖了便算了。明珠见我踌躇,便对我道,跟着小王爷上京,服侍小王爷两三年,若能替小王爷立下些功劳,也算没有辜负老王爷的恩情,那时再回寒州,父女二人还清了债,心里再没有愧疚。只是跟了小王爷两年,明珠一时也割舍不下,我此时说出来,她定会不住埋怨。
退婚!退聘!退!退!退!辟邪大叫一声,纸笔呢?写休书也可以!
主子爷!姜放按住他道,什么休书?主子爷糊涂了么?
那就退聘。辟邪脱力,喘息半晌,黯然望着宋别,乞求道,求宋先生作主。
宋别看他,也是怜惜,默默摇了摇头。
宋先生!
老王爷当年下的聘礼决非玩笑。除了珍宝信物,还有万两白银,连封号也定好了为寒江妃子,白纸黑字写着。现在我两手空空,拿什么还给小王爷。要说两年前撷珠绣坊还有人出价一万两强买,现今就是白给他,他也不要呢。
吴十六怒道:这点事记仇到现在!小王爷这样,你还说笑!
宋别抚着辟邪的肩膀,心中也是十分伤感,小王爷当然不会在乎区区一万两银子。只是贵重的信物都在明珠手上,想要退聘,只好对她当面说。
知道了。辟邪豁然起身。
吴十六拉住道:难道今夜就去?也算是二十多年的缘分,主子爷就要启程,临行还要伤明珠的心?伤明珠的脸面么?
不要管我!辟邪摔脱他的手,踉跄冲到门外,从院中一掠而出。
凉风灌耳,辟邪烧得通红的脸才渐渐凉下来原来明珠的心竟是全部在自己身上辟邪大喜大悲,驻足在慈宁宫墙上,欲哭无泪,只想放声大叫明珠的名字,要她说明道清,然后一刀斩断,永绝后患。
明珠、明珠!辟邪心中默念,这名字就分明是清灵温润的寒江水波,又如何斩得断。想到居养院暖春新绿,严冬白雪,就一时心乱如麻,想一句开口说的话,竟没有半点头绪。
六爷?
辟邪猛惊了一跳,看清那清秀绝伦的少女正微微侧首笑道,原来宫中还有六爷牵挂的人?
辟邪头痛欲裂,不住向后退却。
今夜见到我父亲了?明珠悄声问,怎么了?六爷还在生气么?
跟我来。辟邪拉住她的衣袖,向慈宁花园行去。一路景物全是浓浊的黑影,辟邪眼里耳里只是那侧首的风韵,柔软的牵挂二字。
算了吧,见了面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割舍不下,明日分别,又何时再见?就留一点牵挂,留一点心,留一点脸面又能如何?
辟邪看着明珠,只觉得二十多年缘分无从说起,明珠所有的不幸,都是为自己一人所生。如今所有的心思只是想对她说一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却在她轻柔的微笑下踌躇:如果自己一去不回,死于沙场,对明珠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幸事么?
如果两年前自己没有亲下寒州,明珠是不是也该择定良婿,在细柳阳春下的闺楼中织绣嫁衣?
如果当年自己也追随父王而死,明珠是不是早就嫁作人妇,过着子行膝下,举案齐眉的日子?
幸与不幸,有时并非一个机缘巧合就会翻天覆地。有些就象是从胎盘中带来的蛊毒,纠缠着,牵绊着,洗刷、挣扎都是无济于事。颜久已成废人,固然是明珠的不幸;但若颜氏一门荣光犹在,圣眷如初呢?锦衣玉食的跋扈小郡王和寒州不问世事的清高少女注定是一双怨偶,怎能生出如今这般相依为命,体贴怜惜的缘分?
宿命没有给过两人半分机会,辟邪此刻才突然发现它的利爪一直扼着自己咽喉,愤怒和无奈争夺着他的神志,心象是要挣脱桎梏,怦怦跳得厉害。
六爷明珠发现他眼中凶恶的目光,不禁后退了一步。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这句话盘旋良久辟邪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明珠望着他的脸,哧的一笑。
别笑!辟邪低声道,张臂将明珠柔软的身体锁在怀里,注视她温柔的面庞。
明珠在不知所措中发抖,目光流转了许久,慢慢闭上了眼睛。辟邪俯下脸,能感觉到她温馨纤细的气息,明月一般皎洁的额头下,漆黑修长的睫毛就象她的心情,不住颤动。
明珠。辟邪喃喃道,嘴唇终于触到了她的额角这就是明珠清凉的肌肤下有种特别的温暖气韵,却正象烙铁般烫伤了他的理智。
辟邪浑身战抖着松开双臂,慢慢向树后退去。
辟邪!明珠拉住他的手。
平时光彩夺目的少年愈见惨淡,只有瞳孔烧得赤红,清冷的手指仿佛冰雪消融般从她的指间挣脱。
无可挽回了明珠独自在弯月下轻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