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抢救黄泛区(2 / 2)
什么尊严、道德、友情、真理、家国情怀等等都可以被放弃,秩序重新整合时,那些东西将被再次定义。
心被撕裂后要经历阵痛,阵痛之后的抉择将是血淋淋的、更大更长久的痛苦。
而选择妥协,无疑会让这种痛苦降到最低,低到只剩下“悲、哀”两字。
比如因“老亲惧祸,流涕催装”,“不得不”仕清的吴伟业后来感叹——
“夫死者,人之所难,未有不健于决,成于果,而败于犹豫者也。”
“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当然,有人妥协,就有人不要命。
那些人除了忠君而送命之外,大概还有些其它意味在其中。
先瞎几把说个晚清王国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他未必就是殉清,更像是陈寅恪所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处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剃发易服”就是满清给明人出的单选题。
有文化的人或殉国或在妥协中痛苦,至于一般老百姓,天下本是老朱家的,关我啥事?
明末松江府人说:“明时赋役繁重,倾家者甚多……更有种种差徭、杂派,如辽饷练饷、沿海城垣、烟墩寨台、桥梁马路、修筑护塘、打造战舡、制合火药、置造军器,及一应匠班棘刺、弓箭棕麻、小夫水夫钻夫、图马槽刀、草豆青树梗木等项,每南应出银五六钱。正额钱粮,又加二三火耗。漕、白二粮,每石二两七八钱。当役破家,业户受累,所以有空写文契,将产业送人矣……”
大明百姓都活成这样了,人家巴不得老朱赶紧去死。
不管是张王李赵还是爱新觉罗坐了天下,老百姓能不用纳税?能不受盘剥?
所以谁当皇帝都一个球样。
大明不管百姓死活,百姓凭啥管你死活。他们对大明朝的生死可以说非常漠视。
蛮夷鞑子来了也无所谓,只不过是换个统治者,换个征税者而已。说不定蛮夷的盘剥还比较轻呢,起码总不会比大明更坏吧。
上面那个松江府人说完大明政策又提到与满清对比:“……自此一番改革,大除往日之害。正所谓政令维新,一府四县,亿万粮户及有田业者,子子孙孙俱受惠无疆矣。”
“……至如明季服色,俱有等级。乡绅、举、贡、秀才俱戴巾,百姓戴帽……庶民极富,不许戴巾。
(满清)今概以貂鼠、骚鼠、狐皮缨帽,不分等级,佣工贱役及现在官员,一体乱戴,并无等级矣。
又如衣服之制,载在会典。明季现任官府,用云缎为圆领;士大夫在家,亦有穿云缎袍者;公子生员辈,止穿绫绸纱罗。
(满清)今不论下贱,凡有钱者任其华美,云缎外套,遍地穿矣……
又如食用,明季请客,两人合一桌。碗碟不甚大,虽至廿品,而肴僎有限。即有碗上丰盛者,而两人所用亦有限。
至顺治七、八年,忽有冰盘宋碗,每碗可容鱼肉二斤,丰盛华美,故以四人合一桌;康熙年间,又翻出宫碗洋盘,仍旧四人合一桌,较之冰盘宋碗为省;二十年后,又有五簋碗出,其式比前宋碗略大,又加深广,纳肴甚多,可谓丰极。未知后日又如何样式……”
江南底层老百姓要是能预知日后生活,恐怕早就敲锣打鼓跑到关外跪迎王师了。
再比如离鞑子最近的辽人——
“辽人与贼习,除稍能过活者尽搬移外,惟一二无依穷民,仍依旧巢,抵死不去。曰我搬在何处?无过活亦死,在此亦死,贼来且随之而去。即屡请之而不得也。”
穷人为啥这样?
天启年间辽人有四大恨——
“军兴以来,援卒之欺凌诟谇,残辽无宁宇,辽人为一恨;
军夫之破产卖儿,贻累车牛,辽人为再恨;
至逐娼鸡而并及张、刘、田三大族,拔二百年难动之室家,辽人为益恨;
至收降夷而杂处民庐,令其银污妻女,侵夺饮食,辽人为愈恨。
有此四恨,而冀其为我守乎?”
所以辽东“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什四五。”
在更早的万历年,太监高淮受命开矿,征税辽东。他的头衔是“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
土皇帝高淮镇辽十年,辽东巡抚李化龙说,辽阳大户“为淮搜索已尽”。
可是,高淮给万历帝总计进贡了区区四万多两银子。(让子弹飞,匪帮说唱
万历:老子从来就没想刮穷鬼的钱。
师爷:不刮穷鬼的钱你收谁的呀?
万历:谁有钱赚谁的。
师爷:当过皇帝没?
万历:我X,老子就是皇帝啊!文官已经烂了,靠不住,所以只要我派出去的太监多,就能收到更多的钱。
师爷:太监能比文官好到哪?收上来的银子能三七分成就不错了。
万历:朕怎么才七成?
师爷:皇上,你想多了。七成是人家的,你能拿三成还要看人家的脸色。
万历:谁的脸色?
师爷:给皇上办事的人。
万历:我X,老子派奴仆出去办差,老子还要看奴仆的脸色?
师爷:对!
万历:老子贵为皇帝,还要看TMD别人脸色?老子不成跪着要饭的了?
师爷:那你要这样说,当皇帝还真就是跪着要饭的。就这样子,好多人想跪都没这门路呢!
万历:我问问你,我为什么要重用太监,我就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师爷:可是太监和文官也就彼此彼此。
万历:这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一国之主,皇帝!谁敢不听话?怎么成了要饭的?
师爷:百姓眼里,你是皇帝,可缙绅眼里你就是跪着要饭的。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万历:寒碜!很他吗寒碜!
师爷:那你是想站着,还是想挣钱呢?
万历:我是想站着,还把钱挣喽!
师爷:挣不成。
万历:挣不成?我可去你吗的,老子罢工了……
那更好,下面人更能肆无忌惮的胡整了。
然后开原人说“生于辽,不如走于胡”。
前屯卫军户不堪勒索,合营男女数千人“欲携家北投虏地”。“强壮之人大半逃入建州,仅得老幼孤贫六七万人。”
“辽东二十五年开原额军士一十五万陆仟九百余名,今役止六万余名,其间,且多老弱”;“开原额没兵马五千,逃之大半”。
万历三十年“辽兵六万余人,因避差徭繁重,在彼境,久假不归。”
“先被掳者之有妻子牲畜田土也。谓虽犬羊不类,犹得以缓其死。遂因虏入而愿随之去者比比也,是则大可忧也。夫华夷异类,风气异宜,饮食居室异用,而奈何甘为犬羊之役哉,不得已也。”
投鞑后虽然猪狗不如,好歹还能挣扎着多活两年。
熊廷弼指出:“况辽人浸染胡俗,气习相类。贼杀其身及其父母妻子,不恨;而公家一有差役,则怨不绝口。贼遣为奸细,输心用命,而公家派使守城,虽臣以哭泣感之,而亦不动。”
鞑子杀了他全家他不恨,反过来恨大明公家派差役,为啥?
努尔哈赤说:“至於我众百姓之田,仍在我地方耕种。尔辽东地方诸贝勒大臣及富家之田,荒芜者甚多也,该荒芜之田,亦列入我所征之三十万垧田数内。如不敷用,可取自松山堡以内至铁岭、懿路、蒲河、范河、珲托河、沈阳、抚顺、东州、玛根丹、清河、孤山等地之田耕种。若仍不足,可至边外耕种。
往者,尔明国富人占地甚广大,其田雇人耕作,所获粮米,食之不尽,而粜之。贫民无田无粮,买粮而食,一旦财尽,沦为乞丐。富人与其囤积粮财,以致朽烂,徒行贮藏,不如瞻养乞丐贫民。
……本年所种之粮,准其各自收获。我今计田每丁给种粮田五垧,种棉地一垧矣……嗣后以不使花子求乞,乞丐僧人皆给以田,勤加耕作。每三丁合种官田一垧。每二十丁,以一人充兵,一人应役。不似尔国官吏差人歙财於下,贿赂於上……”
把双方政策对比一下,你让贫民怎么选?人家为什么要效忠你老朱家的大明?
高淮乱于内,努尔哈赤起于外。李化龙说“辽之亡形成矣”。
“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实则(李)成梁代剜之,代吸之矣。”
“辽左有三患,而建夷不与焉”。祸害当中不包括建奴。
明末底层辽人对大明愤恨已经到达极点,富户纷纷逃往关内,或渡海逃往山东;穷人宁可死于鞑子屠刀,也不愿意给大明当顺民。
以至于大明朝廷里的士大夫发出感慨:“辽人皆贼也!”
东北老铁们为啥要当贼呢?以上就是原因。
那每年几百万两银子养的辽军咋样?
再看辽东明军——
“残兵……身无片甲,手无寸械,随营糜饷,装死扮活,不肯出战……点册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领饷有名,及闻警告而又去其半……
将领皆屡次征战,存剩及新败久废之人,一闻警报,无不心惊胆丧者……
见在马一万余匹,多半瘦损,率由军士故意断绝草料,设法致死,备充步兵,以免出战。甚有无故用刀刺死者……
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所持箭皆无羽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秃。
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闻风而逃,望阵而逃,惧战而逃。
顷闻北关信息,各营逃者日以千百计。如逃止一二营或数十百人,臣犹可以重法绳之。今五六万人,人人要逃。虽有孙吴军令,亦难禁止。”
相辅相成,有了前因,才有后果。所以熊廷弼、王在晋等人看不上辽兵。
至于辽将,人家今天还在衙门里坐着喝茶,明天“甚至改换丽服,潜入属国,压取貂参……”
辽东在九边中待遇最好,拨银最多。然并卵。
六七年前有这么件事——辽东官儿们跟朝廷请求划拨养马费用时说有三万多匹马,等把钱拿到手,转头就上报说只有两万多匹马,马不够用,请再拨款买马。
气的天启帝大骂,这军马怎么想多就多想少就少?这且不提。之前明明下拨了十三万两银子,你们非说只有十万两,可是那十万也只看到花了四万,剩下的又没影了。银子都哪去了?
已经烂了。
那种优良传统一直延续到大明嗝屁前。崇祯十六年,朱由检大帝实在忍不住了,遣人暗中查核拨给兵部的4万两军饷究竟有多少能发到辽兵手中。
结果是,一文钱都没有。
4万两银子从兵部开始,在下发过程中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镇守辽东两百年的祖大寿家族,拥有的财富能堆出一座金山。他家的田产宅院,他投降后奉送给建奴的金珠宝贝,让奴酋和高丽使者叹为观止。这些财富都是哪来的?
摊上这种官,底层辽兵能有啥战斗力?老百姓能有好日子?有脸怪人家投鞑?
再来看辽人的表兄弟山东人。
崇祯上吊后,鲁人有两个选择,投大顺或者投南明。
李自成在北京拷掠追赃,太狠了,鲁绅自然不愿投;南明小朝廷乌烟瘴气,还被南人把持,他们也不愿投。
犹豫中,正好满人入关了,鲁绅果断上表,“谨扫境土,以待天庥”。
清廷入京后对原明官、顺官一概留任。
有不愿投鞑的就跑南明了。
比如陈名夏,投过顺,结果南明小朝廷视他为“从贼逆臣”,要捉拿归案。他干脆重返北京投靠清廷,一直做到大学士。
南明弘光政权以从逆的罪名,追究南逃官绅曾经投降“闯贼”而大兴“顺案”,致使相当一部分官绅大失所望,再返回北京降清。
南明小朝廷这时还想着“联虏平寇”呢,蠢到无以复加,坏到脑子流脓。
当然,批评它从朴素的民族感情出发。要论无产阶级立场,大明早该死了。
统治者的心态从来都是“宁赠友邦不予家奴”。明清在这一点上出奇的一致。甚至历朝历代都是一个鸟样。
“宁赠友邦,不与家奴”是古代砖制统治的不二灵丹,服之,虽不能长生不老,但可延年益寿。
和亲、纳贡、岁币、抚赏等等,其实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盘剥治下小民,用所得伺候外敌。
因为自己家的小民可以随便打杀,外敌可不太好对付。妥协也是一种智慧。
唉,又扯多了。
总之,南明小朝廷对入关的鞑子都这态度,何论一般士绅、百姓。
再比如更有名的嘉定。(江阴类似)
“安抚周荃单骑至邑。邑中缙绅皆出避,百姓无主,因结彩于路,出城迎之,竞用黄纸书‘大清顺民’四字揭于门。旋缄邑篆并册籍,上于郡。”
嘉定老百姓一开始对投鞑也没啥意见。或者说不敢有意见?毕竟主心骨老爷们都跑了。
等鞑子委派的知县孤身到任,明嘉定总兵把他吓跑了。然后“城内外百姓谓志葵恢复之师,悬彩执香,较迎周荃时十倍。”
王师一到,嘉定人还是非常高兴的。
之后,原高杰部下,高死后投清的李成栋来了,暂没攻城。①后又反清,顺治六年出兵江西,战败死。
“城外居民与贸易如平时,黠者或抚其背,相与嘲笑如旧识。”
双方的关系一开始还挺和睦,其乐融融。
接着清军下达剃发令。剃成什么样?
辽东早期是部落制,而且混合的外人多,那时什么发型都有。后来才剃头结小辫,还多是两条,慢慢才统一成一条“金钱鼠尾”。其实大明各地也有契丹那种锅盖头以及鞑子的辫头,只不过都是小孩子的发型。长大后就束发了。
“男子十六岁方留发,发长披在肩上,如今时妇女无异。亦梳三把头、泛心头,发少者用髴益之。甚有发团如冰盘大者,亦如今妇女梳妆一般,插簪带花,将披发掳扎起,即名曰‘直掳头’。
二十岁外方冠。更有老童生赶未冠之队者,号曰“老扒头”。三十岁外始戴帽……”
(明人二十岁前就是老版贾宝玉那种发型。这里要洗一下地,单以古时卫生条件及生活习惯看,光头或者小辫比蓄发好太多了。别打我!)
(早期鞑子对一般老百姓的剃发要求并不严格,大概属于意思一下就行。很多画作里有表现。)
猪尾巴多难看,嘉定百姓不能接受屈辱。他们纷纷自发起来反抗,双方在城外开打!
是百姓首先自发组织起来反抗,官兵没动。
老百姓这么强?是的!
别说北人能打,咱大明南人绝不拉稀。
话说闹倭寇时,朝廷应对不力,于是由官府主导将练兵之法印成小册子由县里组织逐层下发到乡里一级。比如扬州知府就编了《练兵辑要》和《倭情考略》,下令措纸印发,家家一本。上至府城县郭,下至乡约保甲,都要人人通习,不识字的就由识字的负责讲解。
经此一役后,***间不论是文人还是乡民,个个知兵,人人能战。大明武德充沛哉!
咱们干鞑子!
李成栋猝不及防之下损失较大,可是人家怎么说也算正规军,嘉定乡兵怎么抗的住?很快就败了。
李成栋恼怒之下又疯狂纵兵报复,及至攻破县城,他屠了一批后就离开了。
接着以书画闻名的朱瑛带着五十人进城,又一次恢复了嘉定。接着,凡有剃发的,当场处死。
“乡兵复聚,遇剃发者辄乱杀,因沿路烧劫,烟焰四路,远近闻风,护发益坚。”
再没有人敢剃发。
后面就是二屠、三屠。
可怜百姓,留发要被大清杀,剃发又被大明杀。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杀的太多了,导致隆武帝不得不下诏:“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
这才挽回点人心。
所以说,人心向背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