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见亭(1 / 2)
是日气清,料理完手上诸事,慕凌沿园往着东园的湖心亭行去。东园的荷池间曾建一小亭,虽年久寡设,但略加打理后,仍是处观风赏蕖的宜人地。
早晨他使旭承找来了张七弦琴,就置在湖心亭中。荷池僻,平常少人往去,而当他踏过圆门时,已遥见了一人。
已至季夏,除却环壁的参天绿木,寂园里亦只剩下那塘清蕖。唧唧蝉鸣久,炎炎夏日长,而玉立在亭首的人不是。
她着晴山之蓝,是笼在黛山与澄潭前的烟波浩渺。她独而不孤,净却不淡,时如在漫天风雪中静立之舟、钓寒江之雪的蓑衣客,多还是掠过寒英夜后山谷落月、终栖在熙春中的杨柳风。
远见飞絮如雪落满天,误以是玄冬飞琼,原为东君信拂了梨花枝,在层层的霜莹中,洒下一地清白。
今年得见的第一茬棠梨是于孟春间,全然谢却也早远在一季之前,那本是人间之最不能留,后谓的可惜之情,也只能作了感时悲逝之思。
只是在云珞回首的那一霎时,慕凌略一恍惚,却仿佛闻见了春苞绽放的细响。于是黄莺婉转啼高枝,双燕衔泥入杏梁,便知只需花前一盏酒,即经浮生满韶光。
风过菡萏莲叶动,同皱亭后的一江池水。同一梳风拂起云珞和慕凌的青发,乌黑的发缕就如此飘扬在风空,照映在晴日下。两人漫漫相立,浮光中这竟仿若芳华少年郎在落花时节,于那风烟俱净中的初相遇,又恍如长久不见的旧年故人,在这风光中水远山长的一对望。
慕凌固足鹅石,居然久不敢挪步。可笑地惧怕眼前种种仅会是他妄念出的空中楼阁与镜花水月,惶恐只要他一迈步,一概皆会成即那凋零草木、破碎山河,徒留下片灰茫茫的黯然。
他终是要走出那一步的。
“怎么没有与他们一起出园去?”
晌午用过饭,胡大夫和砚老先生便再往园外与众医夫共研百姓骤失魄元一事,云凰君琛等人也一同借了名说出去透透气,慕凌未随众人一路,也万万料不及云珞并没有走。
慕凌在云珞三步外停下了,而云珞又小向了他一步,微微笑说:“师父交给我的曲谱还没有练全,又作懒不肯与大夫们一齐动脑,两回事加一加,不敢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天暖的缘故,她说话时两靥带上了段浅色粉霞,又是娇俏,又是明媚,慕凌竟直生了不敢直视之念。转瞬这丝怯意又被他藏的半分痕迹都不露,说道:“我仿佛只听过一次你吹曲子。”
云珞本识的要说:“这有什么,你若想听,我时时都能吹与你听”,不过话到嘴边倏地一变,她狡黠地将神情换作惜叹,再在语中掺上二三幽怨,道:“可你的琴我却是一次都没有听过呢。”
慕凌闻话怔了一怔,转瞬又不由地抿唇笑起来。
君子端方,翩翩煦和。他静处时整个人已良雅如璧玉,今言笑晏晏时,又是这等的教人如坐春风,更似遗世谪仙那般的玉色天成。
穿亭风吹动了他的袍摆,他微笑道:“如此说来,真是不公平。我定是会竭力启一启弦的,只是技艺久疏,若届时出了差错,你就是要笑也且忍一忍,到背后方笑,不则我面上恐怕会很过不去。”
这人正话反说的本领真真是到了一个境界,云珞嗔语道:“你再这样说,我就不听了。”
而当细闻了他的琴音,云珞才知他所言非虚。虽在琴丝上非有什么造诣,不过久听知末抚琴时的天籁之音,勉强还是能论一论其道。慕凌的琴音若是不悉音的人听来,已足是朱弦三叹,云珞能听出其中涩意,想必他确实很久没有碰过了。
托、擘、抹、挑、勾、剔、打、摘。指经久不触弦,如今再抚,切切有了极深的生涩,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他却不知已有多久慢怠了这门艺。
是从前,从前在冷殿时,姊姊终日没有什么消遣的戏事,他便跑出去找了桐木与蚕丝,自己制了张琴来学,作他与姊姊打发时间的一个玩器。
无人相授,一律琴音是他窥典学来,最记忆所言“志正体直,首正勿垂,颈直勿俯,肩平勿耸,背竖勿鞠”与那时他因急于求成而被磨得伤痕累累的两双手指。
后来记不得哪年中他们的寝殿被烧,一把琴救出来时已经从尾巴快烧到了半央,扑了火再一看,还真成了部名副其实的焦尾琴。再后几年出了冷殿,他嫌焦尾琴的寓意不好,除了偶给姊姊奏起时,再也没弹过。
君子通五经贯六艺,只是他的哪一样,又是光明正大学来、而不是暗地里偷来的呢?
一曲毕来,慕凌还浸在思绪中时,云珞坐到了小桌对面,笑凝着他说:“我幼年也喜欢七弦,但是悟性差,一直也没学会。此时见了它还是好生欢喜,不免觉得可惜,要是有个老师能教我就好了。”
慕凌抬首,回望向她,她的眼睛清澄,眸光始终干净得不染纤尘。晴光投在亭外漾起的涟漪上,波动的光影闪着金色的粼耀,落进她的眸目里,闪跃的全是那样诚虔的明光。
这样的眼睛,大约不会是假意的吧。慕凌失了一刻的神,才微垂了眸说道:“想重习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技艺不精,是个水平粗浅的……”
云珞却道:“我就是要找这样的老师,本领太高超的老师,要笑我愚笨的。”
慕凌搭在弦上的手滞了一刻,方说道:“那么我许诺,若以后能有机会,必定倾囊相授。”
云珞抬指拨了下琴弦,笑问:“为什么不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