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忘记(1 / 2)
老人沉默了很久。
安德一直注视着丽卡露,她的眼神、她的身体,还有刚刚还柔软如丝的手,都渐渐僵硬了。他思索着——她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后来,那个叫小勇的年轻人出了意外,年纪轻轻就走了。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也没考虑过传奇战士的感受。”老人的语速慢了,眼睛蒙上淡淡的悲伤,“没过多久,传奇战士也销声匿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不干了,有人说她受了重伤,不能再上战场,就被统治军雪藏了,一时间,谣言四起。接着,战争结束了,世界和平了,人们好像一夜之间就把传奇战士忘记了。”
老人又陷入了沉默。
“再之后呢?”听故事的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然而,答案就握在安德的手上,只是,他没想到,故事并没有结束。
“我当时年轻,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传奇战士殉情了,跟着她的小勇走了。随着年纪增长,这其间的蹊跷,我多少看透了一些。”老人左右各看一眼,餐厅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围过来听故事了,他却一点都不惊讶,“战争就要结束了,统治军开始清理门户,战功累累,又过分年轻,还有个相当尴尬的身份背景,这样的组合太刺眼。”
“什么身份背景?”几个声音同时问。
“她是……”老人低下头,思考了几秒,“这个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总之,政治斗争比战场更残酷。统帅圆桌十个老家伙加起来快有一千岁了,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女孩,怎么斗得过他们。更何况,她在统治军,一点政治资本都没有,一路靠的只有实力,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就只有那个神行海克了。传奇战士跟着他,算是倒霉,那个人战场上没多大本事,专门会搞形象工程,是个说得比打得漂亮的绣花枕头。”
听到老人这样评价神行海克,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安德也拧紧了眉头。
“还有更劲爆的呢。”老人提高音调,压住了身后的声音,“现在,坐在统治军总部大楼最顶上的那个正坦统帅,当年正是传奇战士的部下,唉……也是一只忘恩负义的老狐狸!”
经理吓得哆嗦一下,赶紧俯到他父亲耳边,咕噜噜地说个没完。
老人转头,对他充耳不闻,“现在想想,一切都说得通了。统帅圆桌要干掉传奇战士,但是,他们绝不能让她死。因为,她死了,世界就会永远记住她。她必须消失,无声无息地淡出人们的记忆。这样,他们就可以篡改历史,瓜分她的功绩了。看看那些黄金时代的纪录片,还有小孩子的课本,第一个消灭整支反抗军的成了神行海克,阔山一战销毁大规模武器的成了正坦,可笑呀!说谎都不会脸红吗?”
“老先生!”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后排传过来,“您说的那位传奇战士是不是丽卡露将军?”
“将军?”老人回头找着那个声音,“传奇战士到最后也没做到将军。阔山一战之后,全世界都等着她晋升,她又拿到和平勋章,不少媒体断言她会史无前例的在三十岁以前直通统帅圆桌。不过,那都是民间一厢情愿的故事罢了。和统帅圆桌一样,统治军里将军的席位也是个定数,就只有三十个名额。她上了,就得有人下。你说谁下?我看,不升也好,她属于战场,就应该在前线冲锋陷阵,坐在屏幕前看‘表演’的大将军,不适合她。”
“不对呀!”刚刚提问的人举着设备从后排挤过来,“您看,新闻都报了,冬眠计划苏醒的那位就是黄金时代的传奇战士——丽卡露将军,所以,她没死,也没离开统治军。”
老人盯着设备,怔住了。
“我想起来了,这条新闻,我也看过,就在几个月以前。”经理拍拍脑袋,“只是,我看的那条没提名字,就说冬眠者是统治军。”
嘶嘶的议论声一层一层铺开,看样子,大家多少都记得那则消息。老人眼睛始终没动,不知道读了几遍眼前的新闻。他猝然抬头,桌边那位眼熟的小姐已经不辞而别地走远了,他伸出手,张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
不知何时,安德的思绪飘回了童年,那些深夜躲被子里偷偷读的小故事,学院理论考试中总要引用的经典战例,还有伴他成长的那几部百看不厌的电影,这其中有多少,主角本应是他手中的这位?
他完全无法形容心中涌动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太多了,交织在一起,又相互碰撞。再加上,这几天,总有个天真得有些可笑的问题时不时跑进他的脑海里——后半生是不是就这样栽在她手里了?或者说,怎么才能让后半生就栽在她的手里呢?然而,冥冥之中,却是她,影响了他的整个前半生,把他牵引到了和她相遇的原点。
他想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一用力,却抓空了——刚才太过沉浸于老人的故事,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已经滑出了他的掌心,人也离开了桌子,向门口走去。
他大步跟上,帮她拉开餐厅的门,她却连头都没回的继续快速走着。
“车子在这边。”安德本想进到车里,再把她拥进怀里,但是好像来不及了,她的肩膀抖动起来。
他小跑几步,跃到她的面前,知道按着她的性格,肯定拦不住她。所以,他已经同时伸出双手,环住她的腰,再收紧,小腹相贴后,任她用力推着他的胸口,却怎么也分不开。
像神一样的传奇战士已经第三次在他面前落泪。
第一次,酒醉后孤零零的一滴泪珠,像一把柔软的刷子扫过他心间一寸从未被人碰触过的角落,好奇心在血管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如此强大的人,却被孤独和回忆折磨得差点淹死在酒精里,他拉了她一把,忍着一腔怜悯和一点点的心疼,企图顺势剖开她那层近乎完美的皮囊,探探她在黄金时代的厮杀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爬上了将军的宝座。
第二次,当温热的血液从永不愈合的伤疤不断溢出,冰冷的药物注入身体,取而代之,拯救机体的同时,释放了理智的束缚,放声大哭是成年人压抑在心底的恶魔,她被恶魔附身,在他的肩膀上爆发出了一百年的委屈,生离死别并不是最可怕的,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没有选择的权力,就在她站不住了,又不能倒下的时候,他扶了她一下,却没让她看出自己的心也被戳了一个窟窿,痛得体无完肤。
第三次,他终于明白,原来,七十年以前的痛不仅有生死,还有数不清算不尽的背叛,背负着它们,被强行塞进冬眠舱,再坚硬的灵魂恐怕都被撕碎了,要是他,可能也会选择自杀,好在,她欺骗了时间,时间却没有辜负她,一觉醒来,他出现了,他隐隐感觉,自己了解到的可能还只是冰山一角,最尖最利的痛一定已经被她独自尘封,这样也好,就让过去留在过去,不管传奇战士曾经是多少人的偶像,现在的丽卡露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可以用那最些亲密的方式拂去她的泪水,这是他的特权。
只是,她好像不太配合,身体不停扭动,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他竭力揽着她,这画面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路过的行人不少,并没有人上前制止,估计他们的样子还是像极了一对在寒风中不小心闹了别扭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