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亮湾(1 / 2)
第十一章 月亮湾
时光荏苒,转眼端午节快要到了。
天气闷热得不行,连平日里一天到晚扯着喉咙鸡汪鬼叫的知了也烟熄火息、懒得哼哼一声。就算是坐在家里不动,身上万千毛孔也会沁出一层又一层细汗来,怎么擦也擦不干,裹在身上黏黏糊糊的,让人有时候会想起海上油轮泄漏时的场景,感觉自己就像那些被粘稠原油围困的海鸥,无论怎么扑腾,也只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张富贵在鱼塘田埂上忙活了近两个月,脸上、手臂上晒的跟黑炭似的,精神却愈发饱满。
这一日上午,张富贵、大刘、张晓娇三人热汗水流的从鱼塘回来,进门就见一个上白下蓝、长裤短袖、皮鞋铮亮、穿戴齐整的中年汉子端坐在堂屋饭桌边,笑吟吟看着他们:
“哟,三哥、四哥、嫂子,你们回来啦,快去洗把脸,我给你们在井里镇了两个西瓜呢。”
张晓娇没理会对方,一把摘下头顶的草帽,鼻子里哼了一声,匆匆向后院洗漱间走去。
浑身湿漉漉的她,上下身衣裳紧贴在身上,当着她男人和她哥的面还好说,在其他人面前,看上去的确有些不雅。
张富贵迎上前,张开双臂,做出要和中年汉子拥抱的样子,对方一扭身,躲闪开去,笑骂道:“三哥饶命,你身上臭烘烘的,别碰我,等会我还要穿这身衣裳去参加酒宴呢。”
张富贵嗔骂道:“老六你个狗入的,今天才记起来看我。说句真心话,你小子,自从当了个破卫生院院长,眼里就没弟兄们了。”
大刘不掺乎他俩,脱了短衫,拿着就在脸上身上一阵乱抹,见两人斗嘴,乐得在一旁呵呵憨笑。看得出,兄弟来了,他是真心高兴。
张晓娇简单换了一身衣衫,抱着一只大西瓜出来,手脚麻利的切成几瓣,先递给她哥和大刘,然后才递给中年汉子,嘴里也没闲着:“杜建国,杜院长,谢谢你的冰镇西瓜了哈。今儿打算用这两个西瓜换几桶鲫鱼呢?”
张富贵凶狠的瞪了妹子一眼。
张晓娇心里咯噔了一下,怕她哥真发火,忙掩饰性的啃了一大口西瓜,嘴里含混道:“嗯,沙田瓜,好甜。”
杜建国和大刘不说话,埋头唏哩呼噜几声响,一块瓜就只剩下白皮了,接着各自又拿一块,又是一阵稀里哗啦几声响,红瓤又没了。
三人连吃三块,这才意犹未尽的抬手一抹嘴巴,相看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过瘾,”大刘闷声闷气道。
“过瘾。”杜建国笑道。
“真过瘾。”张富贵也笑道。
张晓娇这时才吃完一块,瘪嘴道:“吃个西瓜,跟猪抢食似的,这也过瘾?”
张富贵笑道:“你晓得么事,当年我们从战场上回来时,吃的第一口,就是西瓜。说句真心话,那叫一个甜啊,比全天下任何东西都好吃,至今还回味无穷。唉,说这些你也不懂。”
大刘、杜建国两人嘿嘿笑。
杜建国掏出烟,一人发一支,点燃。
张富贵深吸一口,白烟连同说话声从口鼻里喷涌出来:“阿诗玛,档次又有所提高了哈,有进步,老六。说句真心话,今儿要去拜见谁?”
杜建国呵呵一笑道:“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到市委党校搞了三个月封闭培训,昨儿刚结束。今儿县里卫生局长的孙子满月酒,我得去。还要麻烦四哥四嫂给我备上二三十斤鲫鱼,要活的。”
张晓娇面露不快道:“吃满月酒你赶个情送个红包不就行了,还要活鲫鱼搞么事?”
杜建国听她口气,丝毫不介意道:“情肯定是要赶的,鲫鱼更要送,他儿媳奶水少,送活鲫鱼给她催奶。”说着,还故意给张富贵、大刘两人挑了挑眉,很得意的样子。
“行,吃了饭我就给你弄去。昂。”大刘直接答道。张晓娇又哼了一声。
“别啊,我这会就要,用桶装上了就走,赶在中午酒席开始前给他送去,那才显诚意呢。”杜建国嚷道。
张晓娇不满了,怒道:“鬼子六,你有点良心没有?要显诚意你自己弄去,这么大热的天,这么毒的太阳,我们连早饭都冇吃呢,你就不怕把我家大刘和我哥搞的中暑了!”
杜建国笑道:“这么点温度,还热不死他俩。我们在南海茅林草深的原始大森林训练时,那才叫热呢。再说了,也不用怕,我这儿给你们准备了一大箱子暑药呢。”
张晓娇怒极而笑道:“鬼子六你个缺德冒烟的狗东西,送什么不行送鼠药,你要毒死我们呀?”
“哟,四嫂,俺少说了一个字,避暑药,呵呵,避暑药,”杜建国嬉皮笑脸道:“四哥,避孕药、避孕套用完冇得?我给你们又带来了不少呢,各种型号的都有。”
张晓娇罕有的羞红了脸,操起西瓜刀,高高扬起,恼怒道:“鬼子六,你个狗入的,连嫂子都敢调戏!老娘劈死你个臭不要脸的死大夫…”
“四娘!哇!四娘!快!”
正闹着,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孩子的狂呼乱叫声,嗓子都有点破音了。几个人心里突然一忑:出事了!三人急忙抢到门口,却见芳芳一头汗水满脸通红的跑来,见到几个大人,急切的哭诉道:“四爷四娘,一林哥、石头哥掉月亮河里了,你们快去呀!”
“啊!我的儿啊!”张晓娇突然嚎了一嗓子,疯了一般就要向外跑去,被张富贵一把拽住,“别急,听我的!”
张富贵大喝一声,脑门子上汗如泉涌,眼珠子转的飞快,冷静的下达一条条指令:
“老四,火速去找几根长竹竿,越快越好。”
“是!”大刘一个转身,向后院跑去。
“老六,速去村医务室,带上必备药品,叫上林医生,准备人工呼吸。”
“是!”杜建国转身,奔向村医务室。
又问芳芳:“出事点在哪儿?几个人落水?”
芳芳哭道:“月亮湾,还有苕溥、大志哥、卫兵哥。”
张富贵急道:“芳芳,你快回家,让你爸叫上几辆车,多带轮胎和绳子,开到月亮湾。”
“嗯。”芳芳连气都没有喘匀,又忙跑了出去。
“天杀的,谁让他们去那死人湾了的?我的个天啊,这可啷么办?哥,大刘,你们快点啊。”张晓娇嚎叫道,神情已接近发狂。
“啪!”张富贵一掌拍在张晓娇后背上,震得她一个踉跄,顿时清醒了一些。张富贵吼道:“嚎个屁!你去找家康、徐跃进,要他们开通广播,喊人去月亮湾,同时各家各户清点自家孩子。听清楚了没有?!”
“哥,我,哦,”张晓娇有点发蒙。
“快去!”张富贵大吼。
张晓娇急急忙忙跑了出去,边跑边哭边抹眼泪。
张富贵不及多想,拿出吃奶的力气,朝月亮河边狂奔。心里默念道: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一林,石头,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啊!眼角已在风中潮润,又迅速风干。
张富贵撩开长腿,风驰电掣般冲刺,跑到第七排民居时,已听见广播里传来林家康焦急而洪亮的声音,许多听到广播的居民慌忙火急从家里跑出来,向月亮湾方向赶去。
张富贵忽然发现广场四周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零星摆放着几条竹床,心里一动,冲那些正在向外跑的村民大声疾呼道:“带上竹床,通知其他人,将家里的竹床全都带到河边来!”
几个跑出不远的村民听到呼声,又连忙折转身,不假思索的一把背起树荫下的竹床,急匆匆向凤河边跑去。
由于连日天晴,没有降雨,加上两岸生产生活用水猛增,月亮河水位持续缓慢回落,水流平缓,早没有了梅雨时节浊浪滔滔的凶悍,河岸两边露出一截枯白的沙滩,再往下游一点,是一片弯如弦月的沙滩,细白的沙子在炽烈的阳光下,亮晃晃的格外刺眼、渗人。河岸边、沙滩上三三两两已聚了三四个收工路过的青壮男女,眼看着河里浮浮沉沉几个小黑点,吱吱哇哇乱叫着,奈何手上、身边没有任何救援工具,只能急的跳脚。
张富贵跑到河边,浑身早已湿透,弓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气喘如牛,两眼紧盯着河面,观察水势,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对策,心里却大惊:河面上浮沉的人头远不止芳芳所说的五个孩子,而是足有七八个!
此刻的月亮河水量虽然不很大,流速也不是很急,但河道自西而东,在林家湾段面却突然急转,形成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拐弯,是以这一段河面看似平静,但大堤被河水冲刷的又深又陡,底下暗流汹涌,旋涡遍布,是五百里月亮河十分有名的危摊、险滩,历来是县市省三级防汛防洪的重点地段。自有记载以来,累计已有百十号人葬身于此,故人称“死人湾”。
“吱,”“吱,”“吱!”河堤上响起接二连三的刹车声,林家琪打头,带着几辆轻卡赶到,几个人熟练的掀开车篷,从里面一连抛出数捆缆绳。
“三哥,接下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林家琪脸上、脖子上汗水滚滚,也顾不上擦,几步跑到张富贵跟前叫道。
张富贵这时候也不和他们客气,急令道:“你和几位司机负责,将陆续送来的竹床用缆绳拴在一起,两三个、三四个一组都可以,留足绳子。先绑两个,快!另外,还要赶紧准备轮胎,快!”
一连几个“快”字,把林家琪激得手忙脚乱,一边招呼两个司机,快跑几步,从几个村民背上抢过两只竹床,床面朝下,十分娴熟的三两下就将四条床腿绑在一起;一边又急忙爬上车,从车厢后面翻出几条旧轮胎,随手拉住两个刚刚跑来的两个男子,叫他们将轮胎吹起来。
“苕溥我的儿啊,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一声高亢的尖叫响彻岸边。余兰头发散乱、赤着双脚踉踉跄跄的跑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河堤上,两手频频上举、扑倒,哭天抢地,状如疯癫。四下里无不闻者落泪,见者心酸。
犹如清晨时分公鸡打鸣一样,随着余兰这一声喊,从广场到河岸,一个又一个妇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霎时间连成一片,无数老弱妇幼牵牵扯扯相扶相携哭哭啼啼赶来。
张晓娇披头散发的也在其中,脸色煞白煞白,仿佛一张死人脸。大热的天,她却浑身打着冷颤,上下牙齿扣得“咔咔”直响,额头汗水滚滚,双手紧绞在胸前,身子摇摇晃晃。
远处,仍有人络绎不绝的从田里收工、从工厂里下班、从小院里跑出,沿着月亮河两岸、广场两侧的水泥路如蚂蚁一样向月亮湾集聚,就连南岸五六组,也有不少村民扛着竹竿从月亮河大桥上匆匆赶来。
消息传到学校,几乎所有在家的老师全体出动,向月亮河蜂拥而去。秋水和秋叶母女俩顿时傻了,疯了一般冲出校园,越过仍在柏油路上一瘸一拐的林老爹等人,满脸泪水的向月亮河跑去。
一片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林家湾所有人心头上。
“狗入的张老三,你还是个男人吗?还不赶快跳下去救人,在这里磨蹭什么?!怕死你就跟老子滚开!”
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声盖过了所有的哭声。林家康从人群后跑了过来,浑身上下除了一条短裤,黑黢黢的不着寸缕,紧随其后的,是顶着一头白发的徐跃进、一二三四组王张三位组长、马兰花以及好几个精壮劳力,个个都是气喘吁吁、身上汗水横流。
几个男劳力一听林家康的吼叫声,三把两把的扒光了身上的衣服,准备下河。
“苕披!想死你就自己跳下去。滚开!”又一个瓮声瓮气的吼声在人群头顶上炸响,人还未到声先到,肩上扎成一捆的几根粗粗长长的竹竿一上一下大幅扇动着。
大刘赶到,炸雷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许乱来,昂!气没喘匀的不许下水!昂!身体不好的不许下水!昂!水性不好的不许下水!昂!都他麻听老三安排!昂!死人湾今儿不差死人!”
死人湾今儿不差死人!!
只这一句话,就让林家康、徐跃进等人瞠目结舌,悻悻然闭上了嘴巴。
虽然他们不是专业的救生人员,但打小生活在河边,常年和水打交道、经验丰富的他们都清醒的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喘息未定、大汗淋漓的他们一下子跳进冷水激流中去,抽筋、呛水等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估计会在九成以上。真要出现了这种情况,水性再好的人只怕也难逃厄运。到时候,可就真的像瘪脑壳说的一样,来多少就可以收多少!月亮湾不缺死人!!
林家康根本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呛水抽筋,所以他不敢贸然下水,更不敢强行命令其他人下水。
整条河岸上的目光顿时全都集中在了张富贵身上。
“听他的,吼…不要下水,吼…”杜建国和林家荣两人背着药箱也匆忙赶到,林家荣弯腰急喘,断续道:“瘪脑壳说的没错,你们这样下去…肯定是要出事的,最少也要…身上绑轮胎。”
“我下水,老六、大刘在岸上接着指挥。”张富贵简洁明了的下令道。然后二话不说,命令林家琪几人将绑在一起的两张竹床抛下河床,紧跟着从近一米多高的岸边跳了下去。
前一脚来到河边的三四个个青壮男女中,两个会水的男子也被杜建国指派着随张富贵跳了下去。其他人和大刘一道手持竹竿向最近的溺水者伸去。
“谁家有救生圈、轮胎,火速拿来!”杜建国大吼道。
“来了,来了!”林家琪大声喊着,和一个男子一人抱着一只轮胎跑过来,系上绳子,奋力向救人者身边抛去。
“呀,我车上还有。”“我车上也有。”另两名正忙着绑竹床的司机恍然道,赶紧让换上其他人,转身一路小跑到车边,从车上翻出两个已充气的车轮内胎,急匆匆跑回来,系上绳子,又将轮胎也甩下河去。
“噗”,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倒下。
“啊!”人们“忽”的一下散开,发出阵阵惊呼。
就在这时,河里的险情还没排除,岸上的意外却发生了。
“医生,有人晕过去了,啊,是张晓娇。林医生,快来救人!”
正在岸边指挥的杜建国和大刘闻声,连忙转过身,扒开人群,几步蹿过去,半跪在张晓娇身边。大刘急得汗如雨瀑,成串的汗水“吧嗒吧嗒”滚落在地上,脸上那道伤疤此时如一条刚经过冬眠苏醒过来的壁虎,剧烈扭动着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