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拓土 (六)上元佳节(2 / 2)
“故意的什么?”令狐嘉树靠在桥栏杆上笑道。
宛珠突然回过头来,直视着他:“你故意让我觉得你十分不堪。”
令狐摇了摇头:“我只是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
“令狐兄长,你什么都知道了对不对?那如果我告诉我其实……”
“宛珠,你先别急着说。不如让我告诉你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吧。”令狐嘉树道:“到那时,你如果还想说我就一定认真听你说完。”
“你说吧。”
“从哪说起呢?”令狐嘉树眯起眼睛望向桥那边:“就从那些女人说起吧。”
宛珠只记得,当他们往人群深处走去,有时是在街市,有时是在坊间,总有些女子与他打招呼,他神情漠然而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她们喜出望外地招呼声,脸上笑着,但那笑容却疲惫而无情。看着那样她所不熟悉的令狐嘉树,宛珠的心徒然空了。因为她忽然明白了令狐嘉树的意思,他或许并不如他被传言的那样风流,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对于男女情意的淡漠罢了。
而与他们隔了几条巷子,韩江正在华灯之下取了一只精巧簪子在手中掂量着,说:“我觉得宛珠对令狐有些意思呢。”
“令狐公子名动天下,宛珠女公子动情也不奇怪。”烛萤的声音柔柔地传来。
“只可惜令狐这个人未必是个好夫君。可是宛珠看上了有什么办法?看我刚才故意当着宛珠那样说,她不也没说什么?”韩江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首饰,他是个常年经商的人,虽然做的都是大生意,可对这些小摊位也仍然感兴趣。
“韩公子,情之所钟,其实只合放在心里。”烛萤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宛珠未必乐意,她可不想只放在心里。”韩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又拿起一件珠花问那摊主:“这个价钱几何?”
他一边问着价一边转头问身后女子是不是觉得好看,却发现刚才还在他身后的女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他分开涌动的人群,四处寻找,直到上元佳节的夜晚消散,直到潮水般的人流全部散去,直到清晨第一缕朝阳照在白雪之上,直到节日的气息终于散尽,却始终没有找到。
一个好好的人,一个前一刻还拉在手里想要共度一生的人,甚至他的手上还留着她的温度,可是人就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了,他翻遍整个雍都城,却翻不出一个他以为曾经等在那里,终将一直等着他的人。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烛萤的那一句“情之所钟,只合放在心里”是对他说的。
月亮渐渐升高了,韩高靖对独守在府中的云津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趁着今晚不禁夜。”
“去哪里?”
“不要问,跟我走就行了。”韩高靖已经骑上马。
云津见只有一匹马,正在纳闷时,已被韩高靖俯身拉上马背。二人共乘一骑,飞奔向那无边夜色之中。云津忽然就想起,他把她从戎人手中救回的那一晚,他就是这样把她拉上马,共乘一骑奔向宣武门的。那时候,她突遭磨难、疲累至极,尽管马背上颠簸,但靠在他的身旁,听到他的呼吸声,氤氲在他的气息中,一颗心便慢慢地沉淀下来,从漂浮不定的川流中沉到了一片安静的水流中,安安静静地。她在那异样的安静中,获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们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离灯光,仿佛是到了郊区,沉浸在无边静好中的云津突然心一沉:“你带暗卫了吗?”
“没有。”韩高靖兴致盎然道。
“不行,我们快回去,这样太危险。”云津慌忙抓住他控着缰绳的手。
“难道你糊涂一回不好吗?”韩高靖放慢了马速,却紧紧抓住了云津挣扎的身体。
云津回过头去看着他:“韩高靖,从你率军驰援雍都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的命是雍都文武、世家、士庶百姓的。将来,甚至是全天下人的。”
韩高靖含着怒意道:“顾云津,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无趣?你这样真让人受不了。”
云津见他松了手,便跳下马,虽然仰视着他,可那眼神中却有睥睨之色:“将军,我只是你的谋士,没有理由陪着你有趣吧。”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立刻取消你谋士的身份,强迫你入府。”韩高靖怒气冲冲地说:“我满足了你的要求,你是不是也要稍微考虑下我的感受?”
云津转头看向无边夜色,身子一动不动地兀立在夜风中:“那将军就取消我谋士身份吧。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韩高靖听了,半日无言,然后下马,走到她身边,语气已经平和下来:“我没想对你怎么样。我知道你心怀大志,不会强迫你。暗卫我也带来的,你听不到有人跟着我们,那是因为他们的马蹄钉着特殊料子做的马掌,声音很小,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云津回转头来,语声柔和:“将军,我……”
韩高靖摆摆手:“你不必说了。我其实是带你来看你父亲的。”
云津心中一凛,便听他继续说道:“你父亲遇害后,被抛尸荒野。我命人寻了来,为了不与晋国公交恶,便偷偷葬回雍都。之前我怕你关心则乱,露出风声来,所以没告诉你。”
云津听了,茫然四顾:“在哪里?”
韩高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说:“我带你去。”
云津任由他拉着手,跟在他身后,泪下如雨。自从遇见他以来,一直更噎在心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万缕千丝、团团乱麻般的情思再也压制不住地翻转而出,她突然快走两步,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你再等我几年,我也再等你几年,等我们心中的志向都实现了,我就陪在你身边。”
他将手掌覆在她扣上他腰间的双手,遥望天边,一轮冰冷的月亮已升到中天,在没有灯光的沉沉黑夜里如此明亮,却也照得整个大地清冷一片。今年的上元佳节,月光仍似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