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苍天 • 三(1 / 2)
第二场
(同样是托尔斯泰的工作室。第二天的深夜。)
秘书您今天应该早一点上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经过长时间的骑马和兴奋,您一定累了。
托尔斯泰不,我一点都不累。只有一件事会使人觉得累:那就是动摇不定和优柔寡断。而每做一件事,都会使人身心解放,即便把事情办坏了,也比什么都不干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做的这件事是对还是不对,我觉得有必要先扪心自问。我把我的著作交还给了大家,这件事使我的灵魂感到宽慰,但是我觉得,这份遗嘱我不该这样偷偷地写,而是应该当着大家的面公开写、怀着能说服他们的勇气去写。也许我做得并不体面——为了事实真相,这件事原本应该正大光明地去做。不过,谢天谢地,这件事现在总算办完了。在我的生命中又向前跨了一步,也可以说,更接近死亡了一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困难的一件事:临死之前,像一头野兽似的及时爬回到那丛莽中去。因为死在这家里,就像我活着时一样,是完全不合我的心意的。我已经83岁了,可是还始终没有……始终没有找到使自己完全摆脱世俗的力量,也许我临终的时刻要被我自己耽误了。
秘书谁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要是一个人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那倒一切都好办了。
托尔斯泰不,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一点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那是一个农民告诉我的。有一天他对我讲,耶稣基督是怎样不让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原先,每一个人都能预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有一次,耶稣基督降临人间,他发现有一些农民不是在耕田,而是在过着罪恶的生活。这时候他责问其中的一个农民为什么如此怠惰,那个可怜的家伙嘟哝着说,如果他自己再也看不到收获,他在田里撒种又为了谁呢。这时耶稣基督认识到人类能预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并不好,于是他就不再让人类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从那以后,农民们就不得不耕耘自己的田地,直至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天,好像他们要永远活下去似的。不过,这也对,因为只有通过劳动,人才能分享上帝的爱。所以,我今天还要(指了指自己的日记本)进行我每日的耕耘。
(伯爵夫人从外面走进房间,步履急急匆匆,她已经穿上睡衣,恶狠狠地朝秘书瞅了一眼。)
伯爵夫人哦,还在这里……我以为你现在总该一个人了。我有话要同你讲……
秘书(鞠了一躬)我该走了。托尔斯泰再见了,亲爱的弗拉基米尔·格奥尔格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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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房门刚刚在秘书身后关上)他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你身边,像缠在你身上的一根牛蒡藤似的……可他讨厌我,他恨我,他要把我同你分开,这个阴险恶毒的坏家伙。
托尔斯泰你这样对待他,是不公正的,索菲娅。
伯爵夫人我不要什么公正!是他自己插到我们中间来的,是他暗地里把你从我和孩子们的身边拉走。自从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家,在你的心目中就没有我了。现在,这幢房子、你自己,已属于全世界,但就是不属于我们,不属于你最亲近的人。
托尔斯泰但愿我真能这样!这也正是上帝的旨意,一个人是属于大家的,而不为自己和他的家属保留什么。
伯爵夫人哎,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他教给你的。他是我和孩子身边的一个贼,我知道,就是这个贼东西使得你坚决地同我们大家作对。所以我再也不能容他待在这家里。这个挑拨离间的家伙,我讨厌他。
托尔斯泰可是索菲娅,你要知道,我的工作需要他呀。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一百个别人!(嫌弃地)他在你身边,我就是无法忍受!我不愿在你我之间有他这么个家伙。
托尔斯泰索菲娅,亲爱的,请你别激动。来,坐下,让我们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就像从前我们共同的生活开始时那样——索菲娅,你想过没有,好声好气的日子对我们来说,还能留下几天呢!(伯爵夫人不安地看了看身边四周,然后颤颤悠悠地坐下)索菲娅,你要知道,我需要这样一个人——也许,我之所以需要他,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信仰表现出软弱,索菲娅,我在这方面并不像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坚强。尽管每天每日都在向我证明,世界上有千百万人——他们分布在遥远的不同地方——追随我的信仰,但是你也明白,我们世俗人的心总是这样:为了使自己对自己的信仰充满信心,他至少需要从自己身边的一个人身上得到那种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得到的爱。也许圣人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在自己的净修室里造化一切,也不会因为身边没有目击者就失去自信,但是你知道,索菲娅,我毕竟不是圣人——我只不过是一个非常衰弱的朝不保夕的老人。因此我必须有一个抱有和我同样信仰的人在我身边,而这种信仰现在已成为我孤寂的晚年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当然,如果你,我48年来怀着感激的心情所尊敬的你,能够和我分享同样的宗教意识,自然是我莫大的幸福。可是,索菲娅,你却从来不想这样做。在我心灵深处成为最宝贵的东西,你却对它非常淡漠,我怕你甚至会怀着憎恨看待它。(伯爵夫人为之一惊)索菲娅,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责备你,不是。你把你能给予的一切给了我,也给了这个世界——你的眷眷的母爱和精心的照顾。我怎么能要求你为了你心中并不具有的信仰而作出牺牲呢。我怎么能因为你并没有我的那些最内在的思想而怪罪你呢。——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后的想法始终是他自己和上帝之间的秘密。但是你看,终于有一个人来到我家里,他从前在西伯利亚为自己的信念而历尽苦难,而现在,他是我的信徒,他既是我的助手,更是我的朋友,他帮助我,在我的内心生活中给我增添力量——为什么你容不得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呢?
伯爵夫人因为他使你和我的关系疏远,这我不能容忍,我无法忍受。我会气得发疯,我会得病,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针对我的。今天中午我亲眼看见他慌慌张张地把一张纸藏了起来。当时你们谁也不敢正面看我一眼。他,你,还有萨莎,都不敢正面看我!你们大家都对我隐瞒了什么。我知道,你们一定对我干了什么坏事。
托尔斯泰我希望在我行将就木之前有意做了这么一点坏事,能得到上帝的宽恕。
伯爵夫人(激昂地)那么说,你不否认你们在背地里干了反对我的事。好呀——你知道,在我面前,你可不能像在别人面前似的说假话。
托尔斯泰(十分暴躁地)我在别人面前说假话?你也这么说我,大家都觉得我尽说假话,那全是为了你。(克制住怒火)我还希望上帝保佑我不去故意犯这种撒谎罪呢。也许对我这样一个软弱的人来说,从来不可能把全部真话都说出来。但是我相信,我不是一个说谎者,不是一个欺骗者。
伯爵夫人那么你告诉我,你们干了什么——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这是一张什么样的纸……别再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走到她身边,非常温柔地)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在自己折磨自己,因为你不再爱我。如果你对我还有爱情,那么你也就会信任我。尽管你不再理解我,但你仍然会信任我。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我请你好好回想一下:我们共同生活已有48年了!也许你还能从这许多年里,从那遗忘了的岁月中,从你心胸的裂缝中找到一点点对我的爱情,那就请你抓住这一点点爱情火花,让它燃烧起来,但愿你还能像从前那样爱我、信任我、温柔地体贴我。因为,索菲娅,我有时真感到吃惊,你现在怎么会对我这样。
伯爵夫人(受到感动而激动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会这样。是呀,你说得对,我变得丑了,也变得凶了。可是,眼看着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得不像个人样,谁能忍受得了呢——你总是愤愤不平,说真的,这简直是罪孽。因为什么叫罪孽呀,罪孽就是孤傲、固执、不愿顺从,而且愿意就这样急不可待地去见上帝,去寻找一种对我们毫无用处的真理。但早先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谐。你和大家一样过着诚实、纯洁的生活,你有你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乐趣。孩子们在成长,而你自己也高高兴兴地看着自己老了。可是突然之间你全变了,30年前,你的那种可怕的妄想、你的所谓信仰,使得你和我们大家都变得不幸。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你的这种信仰有什么意义,你自己擦炉子、自己挑水、自己补破靴子,而世界上的人却把你当做他们最伟大的艺术家来爱戴你。不,我还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种清清白白的生活——勤劳、节俭、安静、朴素的生活,突然之间会变成对别人的罪孽呢?不,我不能明白,我不懂,我也无法明白。
托尔斯泰(非常温存地)听我说,索菲娅,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恰恰在我们彼此不能理解的时候,我们更需要依靠我们爱的力量互相信任。对人是这样,对上帝也是这样。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乖戻到不知是非吗?不,我只是相信我深深为之痛苦的事是我应该做的。我做的事无论对人类还是对上帝都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和价值。所以,愿你也有一点信仰,索菲娅,当你不能再理解我时,如果你也有信仰,至少会相信我那追求真谛的意志。这样的话,一切也就好说了。
伯爵夫人(不安地)那么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告诉我你们今天干了什么。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在我生命朝不保夕的时候,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也不想背地里干些什么。我只是要等到谢廖什卡和安德烈依回来,到时候我就会当着你们大家的面,坦率地告诉你们我这几天决定的事。这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索菲娅,在这段时间内,请你不要猜疑,也不要偷偷地追踪我,在背后搜查——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恳切的请求。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你能答应我吗?
伯爵夫人嗯……答应……嗯……答应。
托尔斯泰谢谢你。你看,一且有了信任,开诚布公,什么都好说!像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推心置腹地谈话,有多好。你又重新温暖了我的心。因为你看,当你刚进屋时,你的脸上布满了不信任的阴云。你脸上的那种不安和憎恨,使我感到陌生,我简直认不出是你了,你和从前完全不一样。而现在,你的额角又舒展开了,我又重新认出了你的眼睛——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你从前那双和善地望着我的眼睛。不过,这会儿你也该去休息了,亲爱的,时候不早了!我衷心地感谢你。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伯爵夫人退下,兴奋得在房门边又一次回转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