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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论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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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十四点五十一分。

在秋意渐浓的日子里,下午两点到四点或许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倦倦的睡个午觉之后,在明媚的阳光下走一走,可以把浑身的筋骨都暖暖地晒开;而秋风清冽,带着并不寒冷的凉意,更能洗去人们身上的凡尘浊气。

罗飞此刻便在享受着这种舒适而又清爽的感觉。而他的心情也是一片明朗,因为曾遮盖住他双眼上的许多迷雾似乎都到了消散的时候。

他正站在一间独门独户的庭院门口,脚下是未经修葺的土路,身后则是一片茂密的果园。很显然,这里已远离城市,属于地地道道的农村地区。

像这样充满乡土野趣的地方罗飞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了。而他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小院正是丁科隐居的住所。

慕剑云和尹剑跟在罗飞的身后,就连极少出外勤的曾日华今天也没有拉下。拜访一个警界中近乎传奇的前辈,这样的机会又有谁愿意错过呢?

和丁科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罗飞等人提前十分钟便已来到了院门外。院子围墙是用篱笆扎成的,里面的人很容易便能看到院外的动静。所以罗飞还没有敲门时,已经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开门了。

来人正是黄杰远,一天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丁科身边,保护对方安全,并且和警方保持着即时的联络。他打开院门招呼着罗飞等人:进来吧。丁队刚刚在说:你们快到了呢。

罗飞等人走进院子,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定睛看时,原来院子里辟出了一块小小的花园,里面的菊花开得正盛,那股幽香也正是来自于其中。

丁老真是有雅致。难怪能十年都不露面,原来是找到了这么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慕剑云忍不住感叹着说道。

真是感觉不一样呢。常年住在这个地方,一定能延年益寿的吧?曾日华立刻附和着说道,而罗飞和尹剑虽然没有言语,但眼神中也分明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既然大家都喜欢这里,那我们不如就在院子里坐坐。伴随着丁科特有的苍劲男声,那个老者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道:今天风不大,屋外也敞亮,不像房间里那么狭促。

罗飞等人纷纷表示赞同。于是尹剑便和黄杰远一起从屋内搬出桌椅板凳之类,黄杰远还给众人都斟上了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已经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一般。

丁科自己倒不急着落座。他提起一个水壶,走到园子里给那些菊花浇起水来。他的神情安详,动作轻缓,在秋日的阳光下倒像是个闲居的书画先生一般。

丁老,您这一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吧?慕剑云有意要挑起些话题。

你是说那个杀手吗?他不会来找我的——你们盯我盯得那么紧,他怎么敢来?所以我这一天过得正常得很。昨天送走了我的儿子,我最后一个心思也算是了啦……说到这里,丁科转过头来看着慕剑云,嘴角微微地挑了挑,你倒是应该关心关心你的同事们,昨晚一夜都没休息好吧?

慕剑云看着罗飞会意地一笑,罗飞则无奈地瘪了瘪嘴。昨晚他带着尹剑在附近村口收了一整夜,防的就是Eumenides会突然造访丁科。而自己的这些动作都无法瞒过丁科的眼睛。

这一夜的虽然辛苦,但与罗飞此行的期待比起来,这点辛苦实在是微不足道。

罗飞最初把寻访的视线关注在丁科身上,是因为Eumenides很可能为了身世之谜而找到丁科,所以丁科便成了追查Eumenides踪迹的一条潜在线索。而现在这条线索似乎又有了某些更加重要的意义。

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有一个关键之处已确凿无疑:在十八年前的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中,袁志邦在局势已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射杀了文成宇的生父文红兵。而三年之后,文成宇被袁志邦选定为Eumenides的继承者。这其中的变化使人不得不对袁志邦当年射杀文红兵的动机产生深入的联想。

而对此事的真相最为敏感的无疑就是文成宇本人。他被袁志邦精心培养成执行血腥正义的杀手,可他却未必真正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成为Eumenides。十多年来,他的思想一直被袁志邦操控着,能有多少行为是出于他自身的价值思考?而现在袁志邦已死,文成宇的自我思维开始释放出来,他必须去探询自己存在的意义。

对文成宇来说,他生命的转折点就是十八年前生父的死亡。如果那次事件被证实是袁志邦刻意所为,那文成宇身为Eumenides的精神基础会瞬间崩塌,他会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被袁志邦利用以实现后者残酷计划的棋子。

文成宇将在痛苦的反思中迎来再生,而与之相伴的则是Eumenides的彻底死亡。

这或许是罗飞最愿意接受的结局:他必须终结Eumenides,但却并不需要终结那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是郑佳的突然出现让罗飞看到了书写这种结局的希望。通过那个女孩,他看到了文成宇愧疚和彷徨的情绪;他看到了文成宇正彷徨站在人生的另一个路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前行;他知道文成宇的精神世界正在寻找下一个导师。

罗飞当然要在这个时刻站出来,他要将那个从未把握过自己命运的孩子引往光明的方向。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对方的心灵之门,但他还缺少开启这扇门的最后一把钥匙。

那钥匙的秘密就掌握在眼前这个正在浇花的老者手中。

罗飞有着急迫的欲望去了解那个秘密,不过当他真的坐到这个院子里,面对着那个老者的时候,他的心却又突然沉静下来。就像是进入了洞房的新郎官,当新娘子就坐在床头的时候,他们往往却不敢去揭开那块梦寐已久的红纱。

红纱下究竟会是一张什么样的容颜?罗飞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一下,做好准备迎来那个会决定结局走向的答案。

他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的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像这菊花小院一样,给人带来爽快无比的感觉。

丁科看起来更不着急,他仍在耐心地打理着园子里的菊花。浇完水之后,他又开始拨弄那些花枝。

曾日华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丁科,当后者在观赏一株紫色的重瓣菊的时候,他忽然张嘴来了一句:这株花应该剪一剪了。

哦?丁科略略回过头来,你也懂花?

我父亲喜欢养花,所以我稍微知道一些。曾日华嘿嘿地笑着说道。

丁科用手轻托起那株硕大的花冠:嗯,那你说说看吧,这花为什么要剪?该怎么剪?

曾日华伸手在头皮顶上挠了挠,扭捏起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这养花的门道多着呢,我怎么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罗飞看看慕剑云,俩人相视一笑。想不到像曾日华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在丁科面前竟也有了几分拘谨。慕剑云便笑着鼓舞曾日华道:让你说你就说好了。就算说得不对,也正好让丁老帮你指正指正。

好吧,那我就胡乱说了啊。曾日华站起身走到花园边,对那株菊花又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他似乎又增添了几分信心,直起腰说道,你们看这株菊花,它明显长歪了嘛。枝条已经侵略到其他花株的地盘上。这样的话,旁边挨着它的菊花、还有它自己的生长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应该把它伸出来的枝条剪掉才行。

罗飞等人虽然没有走到花株边,但基本上也能看清楚了。那株紫色的菊花虽然开得艳丽,但株干的确是长歪了。所以它的花朵已经侵犯到了边上的另外一株菊花,把后者的枝梢都压弯了。

剪掉的话太可惜了啊。慕剑云怜惜那花儿开得妖娆,对曾日华的说法便有些迟疑,再说就算剪掉,以后还是会长出来吧。到时候怎么办,还得再剪吗?

这花开得是好。但是影响到旁边的植株就没办法了啊。曾日华冲慕剑云无奈地摊了摊手,不剪的话,以后这两多花都长不好。而且我看这株花根茎出土的时候就是歪的,这样的话,以后再长确实还得有问题。要彻底解决就只能把它连根挖掉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曾日华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身旁的丁科,不知道自己的观点能否得到后者的认可。

丁科却不置可否,他转过头看看坐在院子里的罗飞等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慕剑云耸耸肩膀,没有再说什么——看来她认为曾日华的话是有道理的。

罗飞和尹剑也各自点头,他们虽然没有种过花,但是看到那两株菊花纠缠干扰的样子,也觉得确实需要处理一下了。

见没人说话,丁科便把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直接点名道:黄杰远,你来说说看吧。

我昨天就觉得这朵花有点别扭——黄杰远看来也没有什么异议,完全长歪了,还影响别的花,不如就刨掉吧。

丁科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俯下身,伸手在那朵紫色的菊花上轻轻地抚摩着,目光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株花都是丁老的心血啊。罗飞揣摩着丁科的心思,虽说是长歪了,但要刨掉还是会痛心的。

丁科无声而叹,似乎对罗飞所言颇有触动。然后他直起身看着那两株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又独自沉吟了片刻后,忽然问道:为什么你们没有人提议把另外一株菊花处理掉呢?

另外一株菊花长得很正常啊——曾日华立刻晃着脑袋反问道,——干嘛要处理它?长歪了的那株才是整个园子里的害群之马。

丁科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罗飞等人: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纷纷点头,对曾日华的观点都没有什么异议。

诸事都有因果。这两株菊花纠缠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长歪了。而且那株菊花虽然开得旺盛,但它倾斜的枝干却与其他的菊花很不谐调,影响到了整个花园的美感。所以如果要进行修剪的话,肯定应该对这株长歪了菊花动手啊。罗飞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阐述了一番,然后又留了些余地问道,不过丁老既然抛出这个问题,想必是另有些见解的。

诸事都有因果……说得不错。因为这株菊花长歪了,不仅干扰到另外一株菊花,也与花园整体的氛围格格不如,所以就该把它处理掉——这个道理说起来,如同天经地义一般。说到这里,丁科停顿了片刻,话锋忽又一转,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株菊花为什么会长歪呢?

众人都是一愣,对这样的问题似乎毫无准备。曾日华也挠起了脑袋:为什么长歪?这个我可真的不知道……问问我家老爷子或许可以。

丁科笑了笑:不用那么麻烦——这里面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后如果往着某个倾斜的方向生长,无外乎有两种情况:第一,是由于周围其他菊花遮住了阳光,只在这个方向上留下了一丝缝隙,所以这朵菊花出于追逐阳光的本能,就只能长成这副倾斜的样子;第二种可能则是这朵菊花的根茎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菊花根茎的挤压,以至于它的枝干在出土之前就已经倾斜了,这样它长大之后,便会在地面上侵占到其他菊花的生长空间。

原来是这么回事。曾日华恍然大悟般地点着头。他先是变换角度观察了会阳光照射的现状,然后又把脑袋埋在菊花根茎部位仔细研究着,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开,一窥究竟。

罗飞听完丁科的这番讲述之后则微微垂下了头,他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唇边时却又停了下来,双目紧盯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水,思绪像是凝住了一般。不过他并没有太长的思考时间,因为丁科的下一个问题很快又抛了出来:罗队长,现在对于园子里的这些菊花,又该怎样去解因果这两个字呢?

罗飞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旁边的慕剑云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扰所在。此前罗飞赞成清除那株长歪了的菊花,正是从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为那株菊花长歪了,干扰到了其他的菊花,所以该当对它进行清理。可现在看来,那菊花之所以会长歪,却又是由于其他菊花干扰在先的缘故。那么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难道要把周围遮挡光鲜的菊花全都清除,或者刨开泥土;对下面纠缠的根系先作一番清理吗?

见罗飞被自己的话绕了进去,黄杰远便忍不住要帮对方解个围:不管怎么样,从花园整体的利益来看,总还是要把那株长歪了的菊花处理掉吧?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不可能为了这一朵花,在把其他许多花儿再牵扯进来。

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丁科点着头,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娇艳的紫色菊花上,不过对于这株菊花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当初由于其他花儿的原因,它不得不倾斜生长;现在又嫌弃它长歪了影响到整体的利益。那么它的一生,岂不是注定了无路可走?

众人全都沉默了。就连曾日华此刻也品出了丁科这番话语的玄机——他显然已不仅仅在评论花朵,而是蕴藏着更为深刻的隐义。

就在这片沉默的气氛中。丁科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菊花的茎杆,将整株花儿连根拔了起来。他的这个动作毫无预兆,旁观者根本没有阻拦的机会。大家都是一愣,慕剑云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丁老,您……您怎么真的拔了?

丁科嘿了一声:这不是你们刚才一致认同的方案吗?说话间,他将那株菊花轻轻扔到了地上。花朵依旧鲜艳,但在离开泥土之后,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慕剑云看着那株残花,目光中隐隐透出惋惜的感觉:话是这么说的……可是长歪了又的确不是它的错——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吗?

没有更好的方法。罗飞终于再次开口,而这一次他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定,——因为它已经长歪了,为了整体的利益,就必须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罗飞:你说得没错。清除掉那些会妨碍集体利益的植株,这根本就是园丁工作中的守则。但无论如何,这种选择并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论。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们往往就找不到最终的答案。罗队长,你当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获的案子不计其数,应该很明白我说的道理。

罗飞心中一凛,在丁科言辞的牵引下,他的思绪飞出了小院,将触角探入到诸多过往的时空中。

那些曾经被他苦苦追寻的罪犯们一一出现在他的眼前,各自带着扭曲歪斜的人格。而当罗飞试图分析那些人格背后的因果时,他的脑袋却变得如涨裂般疼痛无比。叶子菲、李延晖、凌广锋、乔芸……当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时候,又是谁将那条道路铺在了他们脚下?

这些问题罗飞以前也试图思考过,但终究会以放弃而告终。这一次也一样。

的确是找不到答案。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的行为本来就不该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们只是在执行规则,让整体利益变得更好的规则。

你是在逃避这个问题……丁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再次向远处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伤、痛苦、歉疚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色,然后他又轻轻地说了句:可如果无法逃避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罗飞心中一动:无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片刻之后,罗飞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当丁科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黄杰远。

我知道你会埋怨我——老人用苍凉的语调说道,——埋怨我当年不辞而别。可是我又能有怎样的选择?当你看到自己的儿子长成了倾斜的植株,你又怎么可能不去寻找那些导致他扭曲生长的原因?可找来找去,最终的源泉却在自己身上。

众人知道丁科即将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后的隐秘,不由得全都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而丁科此刻又转目看向了慕剑云:慕老师,黄杰远向我转述了你们分析案件的过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学方面的见解,我的儿子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慕剑云略一点头。能受到警界传奇人物的夸奖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无法在这样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却听丁科继续往下说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我并不恨她,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忙着查案子,对家庭的付出实在太少,是个女人都会离开我吧?只是丁震少年时无意中撞见了我妻子和情夫亲热的画面,而这个画面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当他长大之后,他不敢和女性交往,因为他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无法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话说得有些隐讳,但罗飞等人都听明白了:因为少年时撞见母亲和别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阳痿。这应该就是慕剑云所说的隐形自卑症的根源。

不过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知道。丁科幽幽地叹了一声,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儿子三十出头了,各方面条件都那么优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嘿,我不光奇怪,而且还很着急。于是我就总是催促他,希望他尽快成家。他终于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好……

慕剑云轻轻打断了丁科的话:丁老,您别说了。下面的事情我们大概都能猜到……

罗飞也默默地点着头。有了丁科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剑云对案犯的心理学描述,当年那场血案的前后过程便基本清晰了:面对父亲的压力,丁震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女人。因为心理上的隐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仪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面条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从对方那里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觉。而受害人却对他进行了言语羞辱,最终酿成了惨案的发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愿让他再继续那段痛苦尴尬的回忆,他便沉默着接受了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真正应该为那起血案负责的人,正是我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隐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罗飞完全体会到了丁科当时两难的情感抉择:他既然认为自己才是这场因果的起始点,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独自承受所有的罪过?但残酷的事实又让他无法面对,他只能选择退隐,直到那段孽债彻底结束。

罗飞的思绪同时也由这一点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之后,他便又问道:那您十八年前从警队辞职,也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罗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罗飞哦?了一声,不太明白对了一半是什么样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辞职确实和袁志邦有些关系。丁科道,不过即使没有袁志邦,我也不会在刑警队继续呆太久。

通过先前的交流,罗飞已经看出丁科是个洞察敏锐、思维极深同时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测当年袁志邦堕落之后,丁科同样不忍心制裁对方,所以才会辞职。但现在看来,此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隐情。

那就是说您本来就有了退意?罗飞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丁科正色看着众人:因为当时我已经认识到:刑警工作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样的话突然从一个警界传奇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罗飞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无法理解:惩治罪恶,维护正义,这样的工作怎么会没有意义?

丁科早已料到众人心中的困惑,于是他紧跟着开始解释:我们的工作,只是在清理那些长歪了的植株,而这些植株为什么会长歪呢?警察的职责要求我们:不管长歪的植株本身有没有过错,我们都必须把它清理掉。当我们严格去执行这个职责的时候,就不得不回避对于因果根源的思考,因为这种思考往往会让我们对职责的合理性产生质疑。

难道他赞同袁志邦的理论?慕剑云悄悄附耳对罗飞说道。的确,丁科这番话语中隐隐有质疑法律规则的意思,而袁志邦正是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走上了成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剑云说话的同时,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着她急射过来。而慕剑云话音刚落,丁科便摇着头道:不,你错了。

慕剑云脸一红,露出尴尬而又惊讶的表情。她说那句话时近乎耳语,不知数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够听见?

罗飞则心中有数:从丁科刚才注视慕剑云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个老者应该能读懂唇语——作为警界曾经的传奇,其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尹剑等人并不知道慕剑云说了什么,所以听到丁科的驳辞后均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好在丁科紧接着又详细解释道:我的观点不但和袁志邦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边说,一边又转头看向脚下的那片花园,然后用诱导的口气问道:你们想想,对刚才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志邦的观点,会怎么来处理呢?

众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剑云则抢着回答说:长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挡住阳光的、根茎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会放过。

罗飞低声附和了一句:不错。

丁科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袁志邦把自己当成法律之外的审判者。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去追究那些制度之外的责任。所以他会用最无情的手段来整治这片花园,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范围之内。

那您呢?慕剑云目光闪闪地看着丁科,您又是什么观点?

丁科幽幽地一叹。他背负起双手,仰头看着天空,良久之后才道:我认为没有任何一颗花株是理应受到清理的——不仅是被迫长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们是否妨害到别人,我们都缺乏足够的理由去惩罚它们。因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们根本无法追溯出一个真正纯粹的罪恶之源。

慕剑云颇为感慨地哦了一声。丁科如此的处事态度与他先前的诸多言辞能吻合起来,给人一种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清理之中的恍然感觉。而更加令人唏嘘的是:同样都对制度本身存有疑虑,但丁科和袁志邦又分化出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心灵之路:一条是极端的无情,一条却是极端的慈悲。

难道丁科就是因为这样的慈悲情怀,所以要抛弃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带着这样的疑问,罗飞终于再次开口了。

按照您的说法,难道我们就什么都用不做吗?他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自己质疑,因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凭那些花株互相纠缠、干扰?这样下去,整个花园都会受到破坏吧?所以这种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终却有可能导致最无情的结果。

丁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理解错了——他直视着罗飞的双目说道,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做。当我们考虑整体利益的时候,清理歪斜的花株当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实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时光投入到类似的工作中。在这二十多年中,我破获了无数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却看不到那花园变得更加美丽,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干在不断的生长出来。终于,我开始渐渐的明白:那个一直被我们回避的问题恰恰才是事情最关键的所在。

我们一直回避的问题……罗飞喃喃地愣了片刻,说来说去,还是因果这两个字吗?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你想说: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问题最末端的体现,仅仅去治理它们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应该去解决更加本质的问题。罗飞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示意之后,他又话锋一转,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刚才说的,园子里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种因,但它同时也在承受着另外的果,诸多因果纠缠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的确找不到因果的源头,但我们却可以切断因果传递的途径。

罗飞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剑云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俩人之间的交谈,她的思维丝毫没有拉下。只是曾日华和尹剑这两个年轻人此刻却显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里的花园作比喻,继续详述自己的思想:你们看看这些花儿,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长之道。它们在影响别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而一个好园丁究竟该做些什么?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还是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了起来:所谓更有意义的事情,会是什么?

而丁科已经在给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会互相挤压,那么在播种的时候,就该留下更大的空间;如果知道光线会受到遮挡,那我们为什么不创造出更多的阳光?当这些问题解决之后,便不会再有歪斜的花株产生,我们也就不会再陷入规则和情理的矛盾冲突中。

罗飞正在暗自点头之时,却听曾日华嘀咕着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说这阳光——我们怎么可能创造出更多的阳光来?园子里这么多的菊花,终究会有几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阳光,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助它们的呀。

办法总是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丁科指着园子里的一株幼菊问曾日华,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吗?你觉得它现在有没有可能享受到阳光?

那朵幼菊长得尚矮,而且又处在花园东边的位置,渐渐西去的阳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严严实实,幼菊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环境中。

曾日华晃了晃脑袋说:除了把它东边的菊花清理掉,否则没有办法的。

丁科没有直接反驳对方,他转身向着自己居住的小屋内走去。曾日华挠着头皮,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好在没过半分钟,丁科便又从屋里走了出来。当他再次来到花园边的时候,曾日华发现对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镜子。丁科把那镜子举起来,迎着阳光调整了几下,镜子反射的光线照进了花园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现在你觉得呢?丁科笑吟吟地问曾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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