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听闻卿家的媳妇有了。”
妇人佝偻着腰,裤管撸到膝盖,双脚和稻苗一并插在泥里,泡在水中。她停下来擦把汗的功夫,有意无意说起的这样一句话。
另几个农妇脸对着土地,“难怪没见她出来做事。”
“明眼人都知道不是她丈夫的。”
一位稍微年轻点的媳妇儿闻言讶异,循着声音一眼瞪了回去。“苏姊姊是很好的女人,胡说八道什么。”
“卿秀才体弱多病,你婶瞅着他长大的。大夫来瞧过,他那活儿不行,这辈子就是无儿无女的命。”
她们黝黑的脸色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生活穷苦,最苦的大抵是女人。苦得久了,深觉诸事无聊。现如今见了好山好水不笑,见了好人好事不笑,反倒一见到人家里头鸡飞狗跳,横生事端,就莫名地衬出自己穷日子中的一点点好来,于是高兴。
人但凡有这一点点好,再鸡毛遍地的日子,竟也显得没那么不幸。便可以凑合过下去。
村口的流言蜚语从这个茅草屋窜到另个茅草屋,最终在一座明显高贵不少的砖房前风浪止息。
卿生扶起娘子。他的目光紧盯到她一天天隆起的腹部,恐她磕到桌角。
纵然年纪不轻了,她的身子骨也如柳条纤细,文文弱弱,与寻常村妇的霸蛮粗壮全然不同。只是近来怀孕臃肿了些,显得丰腴白嫩,仍不减美貌。
她人生得灵秀,那双手也是一样。上下翻飞间,能在一面绸子上绣出游鱼走兽,连眼珠子都栩栩如生。靠这个能换出一栋小砖房的银两。
这样鹤立鸡群的女人,本不该生长在这片土地。她像是深闺的小姐,将来要嫁给贵人的那种金枝玉叶。
可她只嫁给了一般的秀才。一般的家世,一般的清贫,书也读得一般。唯独不一般的是,他清清秀秀,比寻常男子更生得一副温柔心肠。
卿秀才这辈子确实是无儿无女的命,自打第一次光屁股在河里洗澡被人瞧见,全村人都知道这个事情。
洗澡是笑谈,听到他成亲则更是笑谈,可第二日新过门的漂亮媳妇一抛头一露面,人人都像哑了一样。
待过了几年,再听说他的娘子有喜,这笑声又卷土重来,就着风言风语更窜高一层。
卿秀才从小被嘲到大,他习惯了。娘子不是那种人,他心里清楚。习惯归习惯,清楚归清楚,到底是乌鸦叽叽喳喳叫得晦气,所以苏婉养胎期间,他放下了学堂的工作,只在家陪她,闭门不出。
苏婉是高兴的,虽然在流言蜚语里名声已然十分不堪。但她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这孩子也定是一个福星转世。
卿秀才原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那个女娃呱呱落地时,就这样带走了他此生唯一的福气。
那天,她的娘亲用一天一夜流尽了血,听到哭声才断了气。卿秀才用白布包着这个温热的小小的生命,用白布包着逐渐冷却的娘子,他独自怔然,分明是新生,却落得一家缟素。
那天杜甫的诗正读到最后一篇: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
卿舟雪。
这孩子生得凄清,名儿也取得带着丝丝冷意。父女两人,从此便在这寂静的墙中相依为命。一个慢慢变老,一个悠悠长大。靠着学堂收的几个钱,日子过得不富有,却也不是很拮据。
只是几年以后,某个平平无奇的早上,一桩事打破了这样的平静。
“野种!”
村口的王家小子向来嚣张,听闻这家丫头的娘亲是偷汉子了才生的她,心下鄙夷,情不自禁地起来想欺负捉弄人的心思。
他爬上围墙拿泥巴块砸某个在家里念书的小姑娘。卿舟雪偏了脑袋,没砸中。墙头瓦滑,她一眼扫过去,只听到噼里啪啦一声,王家小儿直挺挺地从墙上摔了下来,瓦片刚好扎进了脑门心,抽搐一二,再没了生气。
卿舟雪绕出去,看他身下一摊血,直蹙眉,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巧不巧爹爹结课归来,一见这阵仗,大惊,吓得手中课本书卷掉了一地。
“这,这是如何?”
“他自己摔的,脚踩滑了。”
事后王家找上门来,骂骂咧咧,哭爹喊娘,闹得一整村都知道了这事。虽然调查清楚原委,卿家并无过错,也还是出了几碎银息灾。
后来这件灾祸被人归功于巧合,也渐渐淡了。但卿舟雪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隐约察觉到了些不对劲的。
她随着秀才出门赶集,切肉的屠夫偏生手滑刀子一飞,直直冲着卿舟雪来。她的瞳孔一缩,那白刀子却没插入她稚嫩的身躯,反而掉下来砍到了别人的脚。
她随着秀才去学堂教书,还没识几个字儿,房梁便轰隆隆塌下来,所幸只砸到了几个桌子板凳,吓到了几个小儿的心脏。后查明是生了白蚂蚁,貌似也不关她什么事。
她出门捡点野菜,不远不近,就在村口的那条河边。昨夜歇了一天的雨水,恰恰在她拔下第一根野菜时欢畅地下了起来,山洪倾泻,一下子淹了半个村。自然灾害,所以更不关她什么事情。
可是这样的次数多了,所有的巧合总是伴随着卿家小姑娘的出现而出现,世人便再也没办法忽视了。
谩骂,羞辱。
到最后的恐惧,敬而远之。
学堂因为这个小灾星办不起来,纷纷散了课。卿秀才断了唯一的财路,眼见的日子也一天天艰难起来。他以前是个儒雅的男子,生活的磋磨把这份儒雅冲淡再冲淡,最终只留下遍地狼籍的沧桑,爬入脸上一道道皱纹里。
“闺女。”他把大手放在卿舟雪的头上,看着那孩子的面颊也变得和自己一样消瘦。
他努力在她身上寻找亡妻的影子,可惜闺女长得实在不够像她。苏婉人如其名,温和端秀,而眼前这小孩只有巴掌大的脸,都已经透出一分疏离的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