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好山川(2 / 2)
骆悦人手腕被梁空攥着,她手指碰手指,小声说:“擦不干净,黏黏的。”
梁空陪她去外面找洗手间。
骆悦人洗完手还回了一下家里的信息。
走廊灯光明亮,厚重地毯踩着没有声响,梁空没在原来的位置等她,她下意识往安全通道那边走了一段。
果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说谁是我妈谁就是我妈喽,我按您的意思办,我无所谓,我扭不过您,听您安排就行了。”
“多少年没见过了,现在这么着急我去她跟前尽孝?”
骆悦人没有继续听,避嫌地走远。
可听梁空那种故意措辞尊敬,言语间却泛着冷意嘲谑的声音,大概率是他父亲,之前他们去游艇上玩,回程的车上梁空也接到过他父亲的电话。
他父亲说,都是为梁空考虑,别觉得他管得太多
梁空当时阴阳怪气道:“我怎么会嫌您管得宽,我巴不得您连我明天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替我选好。”
他跟他爸的关系好像真的很不好。
她在洗手间门口站着,等梁空电话结束。
他走过来问她:“怎么不先进去?”
骆悦人冲他甜甜地笑一下:“等你一起呀。”
其实她想问,你是不是快要走了?但问不出,因为知道,再迟也不会很迟了。
散场就有人说饿了,要找个地方吃宵夜,骆悦人对去哪里没有意见,听着他们笑着吵着在讨论去向。
深夜的影院门口,灯箱黯然,每一张海报里主角都站在自己人生的C位上,但依然掩盖不住一种戏幕退场的既视感。
就像他们这些人站在一起,看起来是一种聚合,实际上却像电影片尾的长名单,讲的是散场。
欢声笑语,再无重逢。
那天晚上去吃夜宵,骆悦人喝得有点多,她酒量没练上来,大半瓶啤酒就叫她走路不稳。
好像世界上所有大排档都有相似之处,塑料桌椅,宽火猛油,熏满半条街的呛辣气味。
跟棠杏苑附近的大排档也很像。
她跟梁空去过好几次。
梁空站在路边扶她,她杂技演员附体似的,一定要在陡窄的马路牙子上摇摇晃晃走两个来回。
她说,没醉呀。
下一秒不稳摔下来,靠在梁空身上,软骨头似的一动不动,仰起头冲他笑,傻里傻气地出声:“嘿嘿。”
梁空攥着她手臂,将她扶得很稳,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学她:“嘿嘿。”
潜台词是,傻不傻。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傻,她忽然一下就难过起来了。
“梁空,我唱歌给你听吧?”
他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只是放柔了一点,嗯一声,让她唱。
旁边人与车来往不绝,是最鱼龙混杂的露天街市。
她声音干净又柔软,唱了一段《想自由》,唱到一路嗅着追着美梦的时候,红了眼睛。
梁空问她:“骆悦人,你舍不得我啊?”
她别开头,用手指按了一下眼睛。
“才不是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骆悦人第一次体会到后遗症似的头痛,隔了好久才缓过来。
之后出门玩,梁空再也不许她沾酒。
那天是索卡生日,酒吧包场,来的都是熟人。
梁空很给他面子地亲自当打碟DJ,就在他跟MC互动的时候,现场正躁,他调了新曲子,前奏以尖长的警报声,猛停骤起,直接拖进**。
音乐停顿那一秒,全场都听到一个惊亮的女生在大喊。
“梁空——”
空白音区里,是响彻云霄的声音。
骆悦人第二次腾空飞起的时候,头顶那些厚重厚重红光像要砸落下来,她手臂挡在脸上,尖叫着喊:“梁空救命——”
玩疯了跳水是常规操作,梁空朝闹区一看,下一秒变脸色,拽了麦,爆粗一句国骂。
“谁他妈推她跳水的?!”
“慢点放!慢点放!草!”
“把人送上来啊,一群牲口!”
骆悦人吓坏了,走路脚都是软的。
梁空哄着她:“过来,走直线,往我这走。”
她走到跟前,梁空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台子上,让她坐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周围光怪陆离,看不清,不然能瞧出来,她脸色都白了。
每被抛起来一次,她都觉得下一秒自己要摔死。
梁空扶着她的腰,护着她,像是她的靠山和底气,问她被谁欺负了。
她哽了一下,声音软软,像小朋友告状:“索卡推我。”
梁空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待会儿弄死他。”
“你别!”声音带着湿哒哒的哭腔,她还真当真了,手心搭在梁空肩膀上,“你就……随便打他就好了。”
她回神似的,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坐在什么地方,忽的扭头想往下面看,巡场的灯组一瞬变换,红光汇聚成一道强烈的蓝。
她回身带动的发尾扫在他下颌上,刚刚哭过,一双小鹿眼灿而明净,如水洗过的星,懵然看着对面的光柱以一种变速在移动。
直直朝台上打来的前一秒。
梁空摘了自己的黑色鸭舌帽,轻轻扣在她脑袋上,她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仍能细微地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蓝光贯穿过来。
她坐在光里,而梁空,在她身后。
……
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皮,走路的时候碰到裤脚,洇痛了一下。
梁空带她出去透气,走在前面,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说没事。
七月份的澜城深夜,暑气很重,热到浓稠夜幕像起了一层高温雾气。
梁空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再出来,他两腮微微瘪着,嘬完一瓶儿童奶,去丢包装,蓬松软发在白灯下染着光,另一只手勾个小袋,里头装着几样东西。
没走几步,他被两个女生拦住要微信。
梁空的手机不在身边,骆悦人出来忘带手机了,梁空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她坐着路边的长椅上玩消消乐。
中途,项曦打了一个电话来,她跟对象已经提前撤了,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骆悦人:“挺晚了,让梁空赶紧送你回家吧,不管他说哪儿好玩都别再跟着了,他后半场的那些朋友没几个好鸟。”
骆悦人摸了摸脚踝破皮的那块,想说,他前半场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隔壁一条街都是娱乐场所,从夜场到清吧。
酒精烧尽霾色,霓虹冲破穹顶,走在当中不自觉点头,都分不清跟的是哪家传来的电音节奏。
这个点,街上基本都是玩咖。
骆悦人轻声念“玩咖”这个词,想不起是跟谁学的词,可能是梁空那些插科打诨的朋友。
游戏已经在倒计时里结束,骆悦人没有重来。
她浅抿着唇,看不远处那个荧光指甲超长的女生嘴巴一直在动,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按了自己手机。
这边梁空的手机屏幕随即亮起,弹出一条好友验证。
又聊了几句那女生才走了。
她发着呆,额头倏然被人弹了一记,吃痛地伸手去捂。
梁空笑容吊儿郎当的,揉了一把她头发:“完蛋,真被颠成傻子了?”
儿童奶是一板,还剩三个,他撕一个出来,插上吸管递给她,真拿她当傻瓜。
“来,叫爸爸。”
“梁空!”
她气急了还是不会骂人,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果然,小朋友喝的牛奶甜丝丝奶呼呼的,这是梁空很喜欢喝的牌子之一,可可爱爱的外包装,明明很幼稚,可莫名很适合他这样拽王。
小腿忽然被抬起,骆悦人朝后险险一晃,低低“呀”了一声。
梁空单膝朝下,蹲在她身前,正握着她的脚踝,拆了一个创可贴,贴在她的破皮处。
“没流血。”
她咬着吸管,睫毛纤浓,低头小声说。
他团了团掌心废纸。
“蹭到会疼。”
骆悦人握在卡通奶瓶上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他脸上,又不自然躲开,把他的手机递出去。
“项曦刚刚给你打电话了。”
“什么事?”
“她对象有把琴落在你家录音室,叫你找人送一下。”
梁空一手按着手机,微信点开就是新加好友,他给人连名带姓打了备注,去处理琴的事,另一手勾着袋子。
两人并肩往酒吧后门走。
走到一个坏掉的路灯下,骆悦人忽然停了步子,梁空余光发现身侧没人才回过头:“怎么了?”
“梁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
儿童奶的瓶子已经空了,被她握在手里,轻飘飘,像装着一罐童稚的迷茫,像她的声音一样。
“我感觉,你活得很热闹,你,会有遗憾吗?”
他笑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你那么……”清浅无痕的声音在这里卡住,是想说他好的,但他身上那些好,对于一直活在好人家闺秀轨道上的骆悦人来说,太陌生,太难形容。
最后她这样说:“你那么……热烈,如果你有遗憾,你会去争取吗?”
坏掉路灯在他们之间,几步距离,隔出一个盲区。
“明知不可行非要行,痴情傻批么?这世上好玩的多着呢,我喜欢过她,成全过她,其实就够了。”
骆悦人傻站在那儿。
她没察觉身后摇摇晃晃来了一个醉汉,猛的撞了她一下,对方没站稳,就要往她身上倒。
梁空两步折回去,一把将骆悦人拽到身后护着,手指过去,面色冷沉,一脸少他妈给爷找事的阴厉意思。
“干什么!”
那人的朋友连忙窜出来道歉,笑着和事说,他喝醉了。
骆悦人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贴在梁空身边,她刚刚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心脏扑通扑通的,还心有余悸一般。
她缓了缓气息,扯了扯梁空的衣角,不想惹事,小声说:“梁空,算了吧,他喝醉了,应该不是故意的。”
那两人又腆着脸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走了。
梁空面色冷淡,没说话,只领骆悦人去了附近另一个巷口。
刚刚那个醉到走路随时要倒的男人,嗬的一声,往地上晦气吐痰,大步流星地钻进一辆黑色面包车里。
骆悦人目瞪口呆。
“他,他装醉吗……”
马尾被人轻揪一下,纤细白皙的脖颈朝后仰了仰,她的视线里,各种颜色的电线横七竖八分割浊光夜幕。
梁空的声音从头顶后方传来。
“试你有没有朋友,你刚刚要是一个人敢扶他,现在你也在车上。”
闻言,骆悦人脸色都变了,转过头眼睛瞪圆:“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空拇指并食指捏一下她的脸,她不太适应和男生亲密,下意识想躲,但躲不掉,那种只往旁边低眉撇脸的样子,讲不出来的害羞和漂亮。
“哪儿都带不去,爷还在呢。”
满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话,叫骆悦人心神一刹定住。
她愕然的样子瞧着叫人心疼,梁空收起玩世不恭的轻狂劲,低下眉眼,凑近一些,温声问她:“刚刚吓到了?”
她讷讷地摇头。
不是吓到了,有他在,她不怕的。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她忽然发现,他的存在如此令人安心。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她肩后环过,胳膊就搭她单薄的肩上,垂眼看她扑眨长睫毛,眼睑下的扇形影子也在颤动。
梁空神情凝了凝问她:“玩够了没有?”
骆悦人想起刚刚项曦的叮嘱,怕梁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继续玩,连忙点了点头:“嗯!”
“真玩够了?”
她又点头,清脆又郑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到此为止,我不带你玩喽?”
她当时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最后一次梁空带她出门玩了。
一周后,梁空出国。
机场送行,他朋友多,托运的行李箱也多。
他抱了所有的朋友,可是没有抱她,虽然谈了恋爱,他平时也一口一个女朋友喊得溜,每次她盯着他看,被发现,调戏话他也是张口就来。
可他们之间好像连正经牵手都没有一次。
那种缺失的感觉,很奇特。
像埋头苦刷一本练习题,交上去之前,从头检查发现少了两页忘写,一片空白,是什么时候缺失的?记不起来,为什么会缺失?也毫无印象。
她以为,即使不谈及拥有,起码她走近过梁空,而事实是,她所有浅薄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主动摊牌。
月亮的背面,她一无所知。
登机前,梁空忽然回身,问起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
“我看你之前写的稿子里有一句‘江海倏别,各渡好山川’,是什么意思?”
骆悦人没想到梁空居然会关注她们文学社的公众号,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那句话是高三广播台刚换届,她写给裴思禹的,虽然裴思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那么个小心思吧。
女孩子总爱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做点纪念,也不那么期待回应,好像只是做给自己看的。
好像所有的告别都应该有仪式感。
后来才明白,纪念本身就是一种释怀,是我接受你成为过去式的意思,再难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
裴思禹给她唱过歌,跟她看过电影,教过她打保龄球,甚至和她说过未来的计划,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褪色的过程,有着循序渐进的层层铺垫。
而那些真正叫人忘不掉的,是无法捕捉的风,是罕见的火烧云,是多少年不遇的流星雨,是那些一闪而过却浓墨重彩的天惠和奇迹。
像命数一样出现,像命数一样告别。
无法被纪念。
永远崭新,永远不可思议。
她蓦的被一种酸痛击中,心脏像被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密缠紧裹,不得喘息,喉咙肿胀似的凝窒着,叫她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很低很慢地解释。
“就是世界很大,我忽然就要跟你说再见了,但我祝福你,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你可以遇见好山好水,所有美好的一切。”
她刚说完,一股力道自背后将她往前一推,她顺着力,踉跄半步,直直抵进进梁空胸口。
江瑶曾说被梁空这样的拽王抱在怀里一定很幸福,那时候,她还没有被他抱过,也幻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在梁空怀里,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她没有那种甜蜜晕眩的夸张感觉,在可见离别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有点空,好像被塞满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让人身处其中,有种被妥当围护的安全感,她在他身边经历的一切,得到的一切,都好像在这个拥抱里具象了。
耳边一热,他低低地说:“你也是。”
骆悦人没反应过来:“嗯?”
下巴仓惶磕上他的肩,她一扭头,唇瓣就蹭到他的侧脸上。
温温的,怔怔的麻。
一个算不上吻的面颊吻。
羞窘还没来得及扩散。
她稍稍往后收下颌,两片唇瓣轻轻分离出一隙,微妙的屏息之感叫她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察觉他好像双臂收紧了一些,搭在她后脑的手掌,慢慢抚至她养长的发尾。
波音747起飞的轰鸣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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