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共此烛夕(1)(1 / 2)
天色已晚,东宫的灯火一一点亮。万千灯光映出高高低低重檐攒角,缥缈如天上宫阙。
太子妃在侍女们的簇拥中踏入东院,屏退众人迈入殿内。
一眼看见正在伏案忙碌的朱聿恒,她向来雍容的面容不由蒙上一层无奈之色:“聿儿。”
朱聿恒起身迎接她,却听她埋怨道:“母妃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注意身体,又被你当耳旁风!”
朱聿恒指指案上堆积的卷宗,道:“前日出去了一趟,耽误的事务得补上,还要着手准备前往渤海事宜,安排好此间事宜。这些都是大事,拖欠不得。”
“天大地大,在我们为娘的心里,只有孩子最大。别的什么大事小事,搁置几天怎么了?”
“今年灾祸频仍,若不及时处置,或将牵累黎民受苦、一地流离,怎可搁置?”朱聿恒扶她在殿内坐下,道,“而孩儿晚睡一两个时辰,又有何关系?”
“日后积劳成疾,你必有后悔的一日。”母亲忧心叹气道,“儿大不由娘,看来母妃必须要找个人,替我好好管管你了。”
朱聿恒一笑置之,没有接这个话茬。
“怎么,你不把爹娘的期望放在心上,难道连圣上的意思都敢忤逆?你再不把太孙妃定下来,如何消受圣上赏赐?”见他这模样,太子妃只能再挑起话头,问,“前次在行宫内,几家闺秀你也都见过了,可有中意的?”
朱聿恒失笑:“当时那情形,我哪有空去关注这些?”
“那也无妨,娘已替你相看过了。吴家那位姑娘真淳可爱,朝中亦颇多她祖父的门生;柳家的姑娘相貌最出挑,家族也算清贵……”
朱聿恒听着母亲点数,只笑了笑,干脆拿起自己未曾看完的文书,翻了起来。
太子妃有些不悦,抬手压在册页上,问:“那么,聿儿你的意思呢?”
朱聿恒淡淡道:“母妃知道孩儿想要的,并非那些。”
太子妃脸色微沉:“聿儿,你别执迷不悟。你的太孙妃,可以是任何人,唯独那个女匪,是绝不可能的。”
朱聿恒掩了折子,抬眼看她:“女匪一词,母妃勿再提起。行宫一案近日经查证,真凶已呼之欲出。此事我会妥善处理,请母妃放心。”
太子妃心下一震,口气微变:“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聿恒沉默地望着她,许久,才低低道:“袁才人之死,若真的需要一个承担者,那也应该是刺客,而不是阿南。”
太子妃敛容,嗓音微冷:“刺客不就是阿南臆造出来的?”
“我想,是不是臆造的,母妃应该比世上任何人更清楚。”
这语调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太子妃拂袖而起,紧盯着自己的儿子,连气息都急促了几分。
见母亲失态,朱聿恒抬手挽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镇定下来。
他亲自去掩了门,拉她与自己一起坐下:“其实,孩儿早该叩问母妃,只是担心您受惊,又心知母妃绝不会做出令东宫动荡之事,因此一直未曾开口。”
太子妃翻转手掌,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她双唇微颤,看着自己儿子,欲言又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母妃若再不对孩儿坦承,怕是孩儿有心也难以替您遮掩了。”朱聿恒目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盯着母亲道,“更何况,此事关系孩儿切身存亡,请母妃一定要告知,当时您在偏殿内休息之时,是否看见了那个刺客?”
“切身存亡?”太子妃紧盯着他,惊疑不已。
朱聿恒不忍对母亲讲述自己只剩数月寿命之事,便一语带过道:“是,个中情形十分复杂,待此事完结,圣上定会亲自与父王母妃详谈,如今……还不是时候。”
听他搬出圣上来,太子妃紧握着他的手,惊怔许久,才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我确实看见了刺客。”
见她终究开口,朱聿恒心头稍缓,等待她说下去。
“当时我在偏殿内歇息,看见对面瀑布之下,有个刺客蹲伏,似要伺机而动。他的身上有血迹,腰间还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阁内安睡,刺客只需几步便可跨入阁中!”
朱聿恒问:“您当时为何不叫人,却反而用镜子去焚烧袁才人?”
“当时殿内一片混乱,而瀑布水声太大,我纵然大声疾呼,对面的侍卫恐怕也不可能听到,反而会惊动刺客孤注一掷。我情急之下,抓起手边的镜子照向对面,将炽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强光晃眼能让她惊醒,发觉刺客入侵。谁知……”太子妃声音微颤,低喑又急促道,“谁知那光线如此灼热,竟将她头上的绢花引燃了!我看见她慌乱地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要浇在自己头上,不知为何却又放下了,反倒向着瀑布跑来……”
朱聿恒低叹一声,说道:“因为那壶内是刚送进来的滚烫热水,而外面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时间,还不如两三步跑到外间高台,檐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须臾间就能扑灭头上火苗。”
所以她惊慌地奔出右阁,头顶的绢花在燃烧中散落,金丝花蕊也掉落在了桥缝之内。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凶残,在被袁才人撞见后,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杀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败,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了一口气后,声音才算是稳了下来,“袁才人是荥国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来兴师问罪,所以母妃无论如何,都得遮掩住这个秘密,绝不能牵连到你与太子,使东宫陷于动荡。”
“所以,您授意把绮霞打落刑狱,在她被孩儿洗清罪名释放后,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为她运气不好,偶尔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个教坊司的贱人,也不知命怎么那么硬。”见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揭开,太子妃反而扬起了下巴,冷硬道,“别说一个乐伎,无论是谁——从司南到邯王,只要可能危及我们东宫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将他们一一扫除。为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为了东宫,我粉身碎骨亦无憾!”
朱聿恒缓缓摇头,不知该如何劝解自己歇斯底里的母亲。
最终,他只劝道:“您不必再多费心机了,更别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给邯王挖陷阱。母妃别忘了,在苗永望死后第二天,我便接到了圣上的飞鸽传书,让我远离江海,然后,行宫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脸色巨变,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你的意思是……”
“圣上掌握的内情,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多。”朱聿恒声音低缓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尤其还是阋墙之争,绝不明智。”
“可……我们已经行动,这一切,又该如何是好?”
“这倒也无妨,我会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恒的神情波澜不惊,只揽住母亲的肩紧紧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会洗清,刺客会落网,邯王我也自有办法收拾。只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儿,他失去生母已经惨痛,切勿再给他增添阴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太子妃勉强应了,事到如今,原先劝婚的话已再不可能说出口,她只能匆匆离去。
朱聿恒站在殿门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宫灯簇拥着太子妃走向黑暗的前方。
烛光中她一身锦绣,可再亮的灯也只能照出周身数步,谁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隐藏着什么。
夜风从开启的殿门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内灯光一片摇曳。
无数团光芒自宫灯中洒下,打着转在朱聿恒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迹。
朱聿恒在殿内缓缓踱步,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影子在金砖上的波动痕迹,想着母亲刚刚说的话——
刺客蹲伏在对面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听母亲的口气,时间应该不短。
他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