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庭院深深(1 / 2)
楝亭楼田凤华卧室,下午,田凤华搂着曹雪芹睡在床上。
曹雪芹叽叽咯咯啊啊呀呀和田凤华交流。
田凤华低声对儿子:“儿子,娘最盼望的就是你喜欢读书。娘盼你知书明理。你还不懂,等你懂了的时候,娘会嘱咐你的。”
曹雪芹开心地笑着,看着田凤华,啊呀连声。
楝亭楼二层东端曹寅卧室,曹寅坐在床前靠东墙的官帽椅上。
李敦英坐在书案前的圈椅上。
李敦英表情复杂:“这孩子,我把他放在官帽和金条近前,就是为了他伸手就能抓到居官发财的巧物。没想到,他偏偏扭着身子抓了书和笔砚。”
曹寅开心地:“这是我最盼望的。”
李敦英诧异:“老爷最盼望的?”
曹寅:“是啊。”
李敦英:“那……”
曹寅:“祠堂的香炉里几炷香?”
李敦英:“三炷啊,这还能不知道?每次都是我插的。”
曹寅:“那三炷香,都是供奉的什么?”
李敦英:“升官,发财,平安。”
曹寅:“也是。不过,我琢磨了大半辈子,那三炷香啊,中间的一炷是人丁,人是本,其他是末,没有人,靠谁升官?靠谁发财?没有人,一切都不存在。”
李敦英连连点头。
曹寅:“左边那炷香啊,我琢磨,应该是书香。”
李敦英:“书香?”
曹寅:“应该是。小时候,我听我爷爷说过一句话,爷爷说:‘三代不读书,蠢得不如猪。’这话我咀嚼了几十年,越咀嚼越有味道。你想啊,蠢得连猪都不如的人,他能把官当好吗?他能当久吗?他家的官运和财运能长久吗?”
李敦英:“哎,也是。”
曹寅:“所以我说,香炉里左边那根香,应该是书香,保佑子子孙孙都用心读书,这样才能长保富贵。”
李敦英:“是,是。”
曹寅:“从这个道理讲,咱孙子不抓官帽,不抓金条,扭着身子抓书抓笔抓砚,我开心哪!”
李敦英:“对,对。”
曹寅:“顺儿,颙儿,连同頫儿,还有北京的那三个侄子,他们胸无点墨,仰着脸乞求皇上的赏赐,给什么就是什么,给什么就要什么。我替他们脸红啊。假如他们都考个进士出身,那皇上朱笔一圈,他们就不是眼下这种格局了。”
李敦英:“那是,那是。”
曹寅:“孙子百日抓巧抓了书、笔、砚,我预感,咱们老曹家的书香后继有人哪!”
李敦英:“想必是。”
曹寅:“儿女们都不读书,孙子再不读书,我一辈子苦心孤诣搜求的这些书,岂不就成了废纸!那样,我死了,九泉之下可能安眠?”
李敦英:“我原来是想,让孙子直接抓到居官发财。”
曹寅:“居官发财是靠抓来的吗?”
楝亭书楼萤雪室门前,田凤华左手提一个小绸布包,右手用钥匙开门。
门打开。
田凤华走进萤雪室,走到书案北端,站在书案前,从绸布包中取出雪砚,轻轻放在书案上。
田凤华轻轻走出萤雪室,转回身,锁上房门。
曹颙家餐室,傍晚,曹颙和马玉莲边吃饭边轻声交谈。
曹颙:“我揣摩,咱爹也不开心,虽然他一直笑容满面。”
马玉莲:“我只发觉咱娘不开心。”
曹颙:“没孙子当然盼孙子,有了孙子不当官不发财,也不开心。”
马玉莲:“你呀,你就知道当官发财。这天下大着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曹颙:“状元又如何?状元不当官不发财也没意思。”
马玉莲:“咱嫂说,屈原,陶渊明,都是辞官不做的。”
曹颙:“傻,那样的傻人能有几个?”
马玉莲:“我说不过你。反正我喜欢这个孩子,不要说他抓书笔砚,他就是抓蓑衣草帽,我都喜欢。从那天接来,到今天,他看见我就对我笑。就这一条,我就喜欢。特别是我抱他的时候,他总是把他的小脸贴着我的脸笑。”
曹颙:“可惜的是咱爹那方雪砚,就这样给了那小子。”
马玉莲:“给你,有用么?”
曹颙:“当然有用,原来那个东西能换许多金条。”
马玉莲:“咱嫂说,价值连城。”
曹颙:“早知道就好了。”
马玉莲:“眼红了?”
曹颙:“眼红也晚了。咱爹是要把楝亭的全部家当都给他孙子!由他吧!唉。”
曹頫卧室,夜晚,曹頫和陶秀清睡在同一个被窝里,背对着背交谈。
曹頫:“那崽子没啥出息。”
陶秀清:“我看也没啥出息,放着官帽、金条不抓,抓一本破书一枝破笔一个破砚。”
曹頫:“西院,有一座金山,等我们头发白的时候,这座金山就没了主儿,我盼望这座金山由我们的儿子们接过来,不意想半路冒出个小崽子,他要接这座金山。是可忍,孰不可忍?”
陶秀清:“别说了,那天说的都让曹颙听去了。”
曹頫:“听去就听去吧,彼此心里都明白。”
楝亭楼二层东曹寅房间,傍晚,曹寅在灯下读书。
曹颙进来,站在曹寅书案旁:“爹。”
曹寅眼不离书:“颙儿,有事就说。”
曹颙:“爹,芹儿百日宴那天,有个小细节,当时没在意,过后却放不下。”
曹寅:“什么小细节?”
曹颙:“轿夫宴席上多了一个人。”
曹寅警惕地放下书:“轿夫宴席上多了一个人?”
曹颙:“两个账房统计的轿夫是174个,实际入宴的却是175个。”
曹寅:“那一个是什么人?”
曹颙:“我不知道。”
曹寅:“其他轿夫席上有没有缺席的?”
曹颙:“管事的说没有。”
曹寅:“颙儿,你有什么猜想?”
曹颙:“或许是蹭宴席吃的,或许是乘人多混进来开开眼界的,或许是另有企图的。”
曹寅:“蹭宴席吃,不必介意;混进来开开眼界,也无所谓;若是另有企图,那就不能大意了。”
曹颙:“会不会是想偷窃咱家呢?先混进来踩踩点儿。”
曹寅:“自从建了楝亭四十多年,还没有窃贼敢来光顾过。”
曹颙:“最坏也就是偷点东西,除了这,还能怎么着?”
曹寅看着窗外思考:“你姐出嫁,你娶亲,你妹出嫁,都没有过这种蹊跷,芹儿的百日宴,却多了一个吃席的人。”
曹颙:“爹,那人不会是冲着芹儿来吧。”
曹寅:“不能断言就是,也不能断言就不是。”
曹颙:“爹,那?”
曹寅:“加意留心院子和园子内外的风吹草动,但不要露出丝毫的形迹。”
曹颙:“嗯。”
曹寅:“颙儿,自芹儿回家来,你接触到的人,谁曾说起芹儿? ”
曹颙不假思索:“曹頫。他在他楼里和陶秀清说话,提到我嫂子,他说是寡妇;提到芹儿,他说是小崽子。为这我给他打一架。”
曹寅不语。
夜,曹寅睡在床上辗转反侧。
曹寅回味曹颙的话:“曹頫。他在他楼里和陶秀清说话,提到我嫂子,他说是寡妇;提到芹儿,他说是小崽子。为这我给他打了一架。”
田凤华住室,清晨,田凤华将曹雪芹抱在怀里,慈爱地看着曹雪芹。
曹雪芹看着田凤华的眼睛稚笑。
田凤华:“儿子,娘从今天起,给你读书,让你听。但愿你喜欢。”
曹雪芹看着田凤华的口形。
田凤华低声、慢速、饱含深情地给儿子背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子道,贵以专。
曹雪芹果然认真听,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懂。
马玉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红绸布包。
马玉莲:“嫂,你嘟哝啥呢?”
田凤华:“玉莲。我给芹儿诵读《三字经》呢。”
马玉莲:“嫂,你不用书?”
田凤华:“不用。”
马玉莲:“嫂,你厉害。”
田凤华:“这算啥,《三字经》谁不会背诵?”
马玉莲:“咱家可能只有老爹和你。”
田凤华示意马玉莲:“坐。”
马玉莲坐在田凤华对面的椅子上:“我听人说过背书厉害的人,没见过,今天见了,俺家就有。”
田凤华:“我这忽略不计。我姥爷活着的时候,能背诵《十三经》。我娘活着的时候,能背诵《西厢记》、《荆钗记》、《牡丹亭》、《桃花扇》,好多呢。”
马玉莲:“呀!神人啊!”
田凤华:“这有啥神的,谁用心,谁用功,都行。”
马玉莲:“咱家,除了爹和你,没人行。”
田凤华:“咱爹厉害,日理万机,公务之暇还能学贯古今,厉害。”
马玉莲举起手中的绸布包:“咱爹让我给你送来,由你给芹儿保存。”
田凤华:“什么?”
马玉莲打开绸布包:“雪砚。”
马玉莲将雪砚小心地放在旁边的书桌上。
田凤华:“一是特别贵重,二是咱爹正在用,哪能给芹儿呢?”
马玉莲:“咱爹说的,芹儿抓住织造府,他都会把织造府给芹儿。”
田凤华:“爹的心情我理解,但雪砚要拿回去让咱爹用,正用着,突然没了,忒不习惯。”
马玉莲:“爹说,雪砚是他书楼里的镇楼之宝,恰好借这个机会把这块砚交给长孙。”
田凤华:“不行。玉莲,你知道这块砚有多贵重吗?”
马玉莲:“听嫂说了,知道很宝贵很宝贵。”
田凤华:“快拿回去给咱爹。”
马玉莲:“嫂,咱爹是真心真意的,再拿回去他就生气了。”
曹二秀进来:“大嫂二嫂,爹说,万不能把雪砚再拿回去,萤雪室有一块砚就足够用。”
马玉莲对田凤华:“嫂,你看,别再推让了。”
田凤华:“那就先放这儿吧。”
马玉莲:“这就对了。”
田凤华:“好吧。”
曹寅坐在楝亭书楼萤雪室书案北端,面前打开一本线装书,认真阅读。
田凤华轻轻敲门。
曹寅看着虚掩的房门诧异:“谁?在家里敲什么门?”
田凤华:“爹,是我,凤华。”
曹寅:“凤华?快进来。”
田凤华轻步缓走,走到书案前:“爹,打扰您读书了。”
曹寅指着右侧的椅子:“坐,凤华。”
田凤华绕到曹寅左边,坐在书案东侧靠北端第二把椅子上。
田凤华:“爹,雪砚,等你孙子长大再给他,可以吗?”
曹寅:“从我孙子抓到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孙子的。”
田凤华:“爹……”
曹寅打断田凤华的话:“雪砚宝贵,所以要给我孙子。”
田凤华:“那……”
曹寅注视着田凤华:“凤华,这方砚必须在我孙子手里。”
田凤华:“爹,等你孙子长大。”
曹寅:“不说砚了,咱爷儿俩说说芹儿。”
田凤华:“爹说。”
曹寅:“凤华,芹儿这么一个鲜活的小宝贝,跟着你来到了楝亭曹家,爹在琢磨三个话题。”
田凤华:“爹说。”
曹寅:“嗡。这一个呢,如何养育这个孩子?人间养孩子的道理能写一部大书,咱家的这个孩子该怎么养?”
田凤华嗫呶着:“爹,我还没想好。”
曹寅:“这二个呢,咱家盼望这个孩子长大了成为什么样的人?”
田凤华:“爹,我只想着这孩子不能沦落凡俗,还真没想过到底把这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
曹寅:“这三个呢,假若有了向往,靠什么方法什么举措实现向往?”
田凤华:“爹,我真没想这么深。”
曹寅:“三个话题以外,还有一句题外话。”
田凤华:“爹,您讲。”
曹寅:“在楝亭曹家,你公爹也算是雄心勃勃的人物,也是殷殷切切望子成龙的父亲,家里不缺银钱,书楼里堆满了经史子集,园子里建有塾学,可是结果呢,两男两女无一堪当大用,甚至无一人有大志,更甚至无一人喜读书。你公爹教子无方啊。在家教这方面,你公爹败得很惨。原由何在呢? ”
田凤华:“爹……”
曹寅:“凤华啊,芹儿是楝亭曹家的宝贝,却主要靠你养育,不妨帮爹想想刚才的几个话题。”
田凤华:“嗯。”
田凤华来雪砚楼马玉莲家串门儿。
马玉莲迎接:“嫂子,你真稀罕,没想到嫂子能到我屋里。”
田凤华:“玉莲妹,有个事儿,我来和你商量。”
马玉莲:“嫂子你说。”
田凤华微笑着:“明儿是雁儿生日,我这做大娘的,是不是要上礼金?”
马玉莲:“这不用。江宁这边没这个礼数。”
田凤华:“可不可以给雁儿送个小礼物?”
马玉莲:“那可以。”
田凤华:“雁儿呢?”
曹雪雁从门外跑向田凤华:“大娘。”
田凤华从袖筒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红绸包,轻轻放在曹雪雁手里:“大娘送雁儿的生日礼物。”
马玉莲从曹雪雁手中接过红绸包,心头一惊:“嫂!这,咋能给雁儿呢?”
田凤华开心地笑着:“这砚台叫‘雪砚’,我侄女叫‘雪雁’,这砚台非我侄女莫属。”
曹寅在楝亭书楼萤雪室伏案读书。
曹颙和马玉莲一前一后进来:“爹。”
曹寅:“坐吧。”
曹颙和马玉莲坐在曹寅左边的椅子上。
曹颙:“爹,俺嫂……”
曹寅:“我知道了。那方雪砚,说是给芹儿的,在芹儿长大以前,爹真心是想给你嫂的,爹盼望咱家有人读书,多读书,读好书,把咱曹家的书香传承下去。你嫂喜欢读书,我知道。”
曹颙:“是。爹。”
曹寅:“你嫂把雪砚给雁儿,我不好多说,但是,有一条,这方砚不能离开楝亭曹家。”
曹颙:“是。爹。”
曹寅:“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