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论政(2 / 2)
冯凭说:“照你说,这事就没法干了?”
“也不是没法干。”
杨信道:“改革这种事,从来是触犯既得利益者利益的,要想成功,必当团聚一切可以团聚的力量,尽量地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将获利者的范围尽量地扩大化,不说压倒,至少也要旗鼓相当。获利者越多,支持越多,越能成事。要让大家都能分一杯羹,而不能想着一味只将好处收到自己囊中,否则只会把自己推向天下的对立面。皇帝一心地均田,损害豪强利益,目的难道真是为了天下苍生?说到根本,不还是为了君王集权。杀了诸豪强,将权力全集中到自己一个人手里,说到底,是要让全天下只有皇帝一个豪强。”
冯凭轻嗤了一声:“小子,你说这话大不敬,是要杀头的。”
杨信忙起身,往她面前一跪,但一叩首,惶恐道:“这话,臣只敢在太后面前说,自不敢在外去说的。”
冯凭让他起来:“行了,别慌慌张张的,我不会治你的罪。”
杨信笑了笑,又起来,继续同她一处坐。他知道太后不会真动怒,因为本质说来,太后也是起自寒微的人,能理解他的想法。
冯凭道:“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做呢?
杨信说:“这些豪强当中,自然也有一部分是需要打击,一部分是可以拉拢的。拉拢那些力量强大,可以为己用的,给予他们贵族特权,满足他们部分利益,适当地收回一些土地,打击一部分中小地主豪强,予利于民。汉人、鲜卑人,一视同仁,都需要拉拢。依臣所见,这中原,还是汉人的中原。”
冯凭思忖了半晌。
久久,她轻声说了一句:“饮鸩止渴,贻害无穷啊。”
杨信道:“也可以选择无视他们的利益,硬行改革,只是如此,还等不到改革成功,江山怕就要易姓了。”
冯凭说:“你说得对……”
杨信道:“娘娘说,天下豪强,从何而来?为何会有豪强?”
冯凭说:“土地兼并而来。”
杨信说:“娘娘以为,是先有土地兼并,后有豪强。臣倒以为,是先有豪强,后有土地兼并。”
冯凭看他,道:“你说。”
杨信说:“娘娘认为,豪强存在的根源是什么?”
冯凭说:“想必你有高见。”
“算不得高见。”杨信道,“只是臣的一点愚见。”
他道:“臣认为,豪强存在的根源在于,朝廷、皇帝、统治者,无法直接控制百姓。只能间接,必须间接。”
冯凭道:“愿闻其详。”
杨信犀利道:“以皇帝一人,统御万民,这符合天道吗?”
冯凭没话答了,只是干笑。
这问题太尖锐,几乎可说是反.动了。作为皇帝之母的皇太后,她不能回答。
杨信道:“皇帝自称是神,是天子,权力是神授予,但我们都知道,皇帝是人,皇帝一人无法统御万民。”
她凝然不语。
杨信道:“皇帝一人,无法统御万民,这不符合天道,所以皇帝只能假借他人之手来统御。皇帝下面有王公,王公下面贵族,贵族下面有臣民,一层臣服一层,一层压着一层。”
他说道:“周天子一人,无法统御万民,所以他要将天下的土地分封给诸侯,称为国。诸侯国下面有大大小小的公侯伯爵,有贵族,有臣。秦始皇一人无法统御万民,所以,他要设州,设郡县,要州郡县官员代替他行事。只要有诸侯,诸侯就会分化皇帝的权力,只要有郡县,就会有地方长官,就会分化皇帝的权力。这种必然,注定了权力无法真正集中,只能通过平衡和制约。”
他提醒道:“娘娘,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皇帝对面的敌人,永远是整个天下。天下千千万万人,他们都是皇帝的敌人。他们有时各自分散,有时又三五成群,有时又团聚在一起。他们各自分散,无力对抗天子时,便叫做百姓,他们因为亲缘、婚姻、地域,生存等种种因素团聚在一起时,形成聚力,可以威胁到天子时,便叫做豪强。”
冯凭道:“天下自古以来是拓拔家的天下。天下百姓,自古以来是拓拔家的家臣。”
杨信道:“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存在的,所以便是合理的吗?”
他道:“天下自古以来还是刘邦的天下呢,两汉前后持续了四百多年,怎么不见大家把它还给刘邦呢?刘邦的子孙后代,早已经被杀的连根草都不剩了。再自古以来,天下还是秦二世的天下,还是秦始皇的天下,还是周幽王的天下,还是商纣王的天下。天子信奉的从来都只是成王败寇,却对天下人说自古以来?这个古,不过也才五六十年罢了。这世上,只有脚下的土地山川是自古以来,只有日月星辰,天地宇宙银河是自古以来,人不是自古以来。”
他徐徐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娘娘认为,这个民心,真的指的是鱼肉百姓吗?皇上均田此举,不可谓不得民心了。均田,为了百姓的利益,它本该得民心,为何还是失败呢?百姓从来只是牛羊,统治百姓,叫“牧民”。他们无权无势,他们一生的辛劳只为了供统治者榨取脂膏,得了他们的心又有何用?民心的民,应该是那些豪门贵族。”
他问:“娘娘说,秦为何而亡?为陈胜吴广而亡?我来告诉娘娘,秦末之乱,揭竿而起的是陈胜吴广,但陈胜吴广结局如何?起义军只坚持了区区不过半年。推翻秦朝的,真是陈胜和吴广这样的普通百姓?不是,是项羽,是和项羽一样的旧六国贵族。一百个陈胜吴广加起来也只是无足轻重的灰尘。”
冯凭道:“刘邦的出身,比陈胜吴广也高不了多少。”
杨信笑道:“可他,乃至他身边的人,至少也是县吏出身啊,有几个是真的泥脚子?而且娘娘,刘邦一旦称王之后,不就开始大封功臣贵族了吗?刘邦称帝之后,封了多少异姓王同姓王,封了多少地出去?清除了六国旧贵族,他们难道不是新的贵族?不是新的豪强?他要依靠的不还是豪强吗?难道他依靠的是普通百姓?豪强是有的死有的生,有的豪强,一朝没了,有的平民得了机遇,一朝变成豪强。无论个人怎么变,但它总归是不变的。秦二世残暴,汉武帝就不残暴了吗?秦亡于修长城,汉朝修的长城,可比秦朝修的多的多啊!汉朝打仗死的人,也比秦朝多得多啊。汉武帝论穷兵黩武,比秦二世又好的了多少?难道百姓就不怨吗?可为什么秦二世完了,汉武帝没完呢?因为诸王和贵族豪强,都站在汉王朝这边啊。秦始皇错在抛弃了封王和贵族,秦二世是孤家寡人。皇上若想抛弃贵族豪强,结果只会和秦二世一样。”
冯凭道:“你说得没错,此事是得慎重考虑。只是,还是得秉持:予利与民。不能一而再地满足他们,这些人朝廷已经把他们喂得太饱了,他们获利已经太多了。”
杨信道:“娘娘说的对。”
话题既然已经拉开,两人也就深谈了一些,杨信设问说:“真正对付豪强的法子是什么?分化百姓。怎么分化?开科,通过考核取仕,杜绝贵族豪强通过恩荫入仕,以能力论高低。所谓的乡党品评、察举入仕,不过是贵族们玩的把戏。朝廷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地方政治、经济资源,防止其被豪强独占。知道归知道,可是这些策略,就像均田一洋,往往是行不通的。贵族强势,庶族弱势,自魏晋以来,南方北方,莫不如此,不是皇帝能说了算的。朝廷也当识时务者为俊杰。”
冯凭说:“养虎为患的下场,你也看到。豪门贵族充斥天下,国家大事,皆为门户私计。如司马、王、谢,庾、桓之流,为祸朝堂,流毒无穷,终有一日会成大害。”
杨信说:“此事,绝急不得。急了反倒火上浇油。”
不知不觉聊到半夜,冯凭觉得有点困了,遂中止谈话,忽说:“宏儿怎么还没见回来?”
杨信起了身,也发现时间晚了,案上蜡烛都快燃尽了。他躬身道:“臣看看去。”
杨信出去了一会,打听得了,回来禀告说:“太子在太华殿,被皇上叫去了。”
冯凭疑问说:“这么晚了,还在太华殿,有什么要紧事吗?”
杨信说:“皇上在召见刘温,元子推等人也去了,说是已有几个时辰。”
冯凭说:“宏儿还小,皇上也是,白天让他听政也就算了,这么晚了,总该让他休息的。他还是孩子,又比不得大人。”
杨信低声说:“臣刚还听说一事。”
冯凭说:“什么事?”
杨信说:“娘娘记得那管通吗?就是之前给皇上上书那个。皇上听了他的建议,所以命他出任长安郡守,让他先秘密去上任。说是上个月就离了京,结果他没去到任,竟自己又偷偷跑回京城来了,被人抓了个正着。皇上得知此事正发脾气呢。”
冯凭惊讶了:“还有这种事情?”
杨信也笑:“这人八成就是个说大话的,本想是讨皇上欢心。没想到皇上认了真,让他去做这事,也是够滑稽的了。”
冯凭说:“那他是有得火了。”
宏儿一时回不来,冯凭虽困,然而也睡不着,叫了杨信坐下:“咱们再说会会吧。”
杨信说:“娘娘饿了吗?要不要送点夜宵过来。”
冯凭说:“也不饿,不过也送一点来吧,这么干坐着也无聊,咱们可以嗑嗑瓜子。”
杨信忍不住笑了。
不一会儿,宫女送上来果盘,红枣栗子糕的点心等,还有一盘瓜子,又有茶、酥酪。冯凭将人都遣散了,独留下杨信,靠在榻上,无聊同他说话。
拓拔宏在太华殿,听他父皇发了半夜脾气。
那管通被带进来,拓拔泓气得,三两步上前,当胸一脚就踹过去,指着鼻子怒骂道:“混账东西!忘八蛋!这就是你干得事儿?你还有脸来见朕!谁让你回京来的?你这上任上的好啊,狗胆子要包天了!”
拓拔宏吓得不敢动,感觉他爹化身成了恶魔,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他老老实实立一边,规规矩矩的,大气也不敢出。
那管通从地上爬起来,又跟条狗似的跪稳了,狼狈不堪道:“臣有罪,臣知罪。”说着说着痛哭流涕起来:“臣途中生了重病,险些丧命,这才不得不返回京城,本想等病好了再向皇上请罪。”
“生病?”拓拔泓哈了一声,又伸脚踹了一脚,“朕看你身体好的很啊?连踹了几脚都没把你踹倒。你这身体比朕还结实,瞧你那一身的肉!”
那管通跟个不倒翁似的,被踹一脚又弹起来,拓拔泓怒其不争:“朕信得过你!朕如此看重你,你就是这样来回报的,没良心的东西!朕看你是只会耍嘴皮子说大话,让你去干事,一件也干不成!”
他站在殿中,来回走动,开始数落起来。
“朕瞎了眼了!”
管通一声不敢坑,埋着头,撅着屁股听骂。
宏儿听了一会,看拓拔泓气得当真够呛,主动走上前,扶着父皇的腿:“父皇,你别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
管通连忙说:“太子说的对,皇上别动怒气坏了身子,此事是臣的错,臣自己掌嘴。”伸手一边左一边右,啪啪地自己打起脸来,“皇上尽管处置臣!”
拓拔泓道:“朕处置你有何用?”
宏儿扶着他在御案坐下,拓拔泓气得心想:幸好他是让这管通秘密离京去上任的,外界还不知道。否则,他皇帝的脸丢大了!这个没用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
随后,他召见了刘温:“朕决定让你出任长安郡守,去接替高曜那边的事务。”
那刘温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一时眉头紧皱,颜色发灰。然而拓拔泓的脸色比他更不好看,强咳嗽:“这件事,朕只看好你。事情繁难,需要什么帮助,朕都会支持你的,你好好准备吧。”
刘温心说:这岂止是繁难啊,这是提着脑袋要送命的啊!
只不敢说。
拓拔泓那阴气沉沉的样子,脸上分明写着:你要是敢拒绝,朕现在就弄了你。
刘温只能受命。
拓拔泓又召进元子推等,共同商议人事的安排,徐徐说了有半个时辰。宏儿此时离开太华殿,回了永寿宫。冯凭拉着他的手,问他父皇那边的事,宏儿向她说了一遍。冯凭说:“受累了,这大晚上的。五岁的孩子,比我这个太后都忙。”
吃了点东西,都还没洗澡,宏儿就困的睁不开眼了。冯凭把他抱上床,给他脱了小衣,用热水简单擦了擦身,天都快要亮了。冯凭上了床,宏儿已经睡死了,露着肚皮,都想不起要抱她。
次日一早,冯凭又给他梳洗了,送他去东宫读书。冯凭看他困的,眼皮都肿了。
刚梳了妆,正用早膳,刘温来求见了。
杨信说:“八成是为了那件事,娘娘见吗?”
冯凭思忖道:“让他进来吧。”
冯凭看他伏在榻下,行了个礼,她几个月没有接见大臣了,此时望着面前这人奇道:“你今天不去见皇上,怎么见我来了。”
刘温有些紧张不安说:“皇上昨日刚刚命了我出任长安郡守。”
冯凭说:“这是好事,皇上信重你办事的能力。你好好上任去吧。”
刘温急道:“这能是什么好事。长安那边的情况,多么复杂,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高曜他拥兵自重,早非一日,那边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皇上要我去剥夺他的兵权,我这小命,去了能有好果子吃吗。这分明是鸡蛋碰石头。再说了,我又不熟悉地方的事务,怎么能担负这样的重任呢。”
他十分不满,跟冯凭抱怨道:“本来这是,谁牵的头,谁提出的主意,谁自己去干。想一堆馊主意,指派别人去干算怎么回事?这烫手的山芋,好端端的谁要接手。娘娘,不瞒娘娘,这个高曜啊,此人,臣觉得他野心甚大,年前就拿刘威、贺木真的事要挟朝廷。皇上若是真削除他的兵权,他搞不好是真会反的。臣要是去了,不是白白送死,给他杀了祭旗的么。”
冯凭端起了茶,欲饮,又放下,佯装正色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皇上让你们去做个事,你们一个个,都来推三阻四的,这怎么能行呢?惹得皇上动了怒,也没你们好果子吃。你好歹也是皇上信重的人,怎的这么胆小怕事。”
刘温道:“不是臣胆小怕事,太后娘娘,这事,臣觉得真得三思一下。臣觉得这件事的提出,本身就欠思量。虽然皇上有心,但是朝廷没人敢干这事,那管通自己都不敢去干,何况别人。”
冯凭说:“那你跟我说这么多也不管用,朝廷的事,都是皇上拿主意,不归我管。就是我想帮你,我也是爱莫能助啊,我看你还是去求皇上吧。”
刘温道:“皇上已经下了决心,我怎么好劝他,我一劝,皇上必定认为我是找借口。”
冯凭说:“那我就更没法子了。这件事,皇上我不会听我的话。”
刘温道:“其实不光我,朝廷大臣们都不赞成此事啊。”
冯凭说:“要不你去找高盛,或者是独孤未,让他们去劝劝皇上。”
刘温说:“臣找过他们了,他们一直也不赞成的,只是也不敢说。这事是点到谁头上谁倒霉啊。”
冯凭说:“你要实在不想去,便找个借口,装个病推脱了,大不了丢个官丢个俸禄,总比以身犯险丢了命强吧?这事,我也觉得有些草率,我会跟皇上提的。这回可不止是一个高曜,地方大大小小宗主督护,势力不小呢。”
刘温忙道:“娘娘说的对,臣觉得此事还是要太后出马拿主意,皇上毕竟年纪太轻了,考虑问题不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论政,比较无聊哈哈哈大家可不看,但我要写,因为这基本是后面宏宏政治改革的预演。ps:文中所涉及的政治皆作者脑补,不要代入历史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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