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2 / 2）
渐渐想起，这不是曜渊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在衔尾镜林阵中被天策军包围时，他将她护在身后，在榣梧桐林中她沉浸在三个梦里中流眼泪时，他也让她不必隐忍——
她像是倔强拱开石板，自行长高的一棵树，晴空万里时自己摇曳，风雪霜冻也是独立凌寒。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多了另一棵树，他们都有古怪崎岖的枝桠，根茎里都藏着结疤的伤痕。
他不攀附她，也不阻拦她。很多时候是沉默的，只是在狂风将她扑歪时在她背后支撑，或是靡靡春雨时大题小做地偏要给她撑出晴天。
藏贞包容着自己的一方世界，而曜渊，包容着她。
念及此，她只觉心本来是一柄锋利无垢的长刀，此刻被点亮了刀髓一段，显出生机。
她两只手穿过他的身体，也抱住他的腰，认真道：“谢谢你担心我。”
藏贞的语气过于郑重，惹得曜渊无奈地低笑一声，抬起放在她脖子后面手亲昵地蹭了蹭她眉间不动的业火。
她眉间一凉，带着脑子也清醒过来，突得又想起什么，叱道：“你方才说撕了我族的阵？！你将它全部切碎了吗！”
曜渊嘴角抖了抖，弹了她额头一下：“没有，我进来之后那阵便自行合上了。”
见藏贞明显松了口气，曜渊看了看无比真实的榣梧桐林，垂眸问道：“这里是你的幻梦吗？”
藏贞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道：“曜渊，我原本不是‘魔王藏贞’。”
闻言，他面色停滞，接着眸光闪动，像是怕她飞走一般将人抱得进了一些。
她一直对曜渊有所保留，除却没能完全信任他，也是觉得两人关系没有亲近到事事报备的地步。
但是眼下，分不清是想要投桃报李，或是心中情愫涌动，她就是想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她接着缓缓道：“我原本是一个凡人，这里的魔与仙的世界，在我们那里是一本书。我在睡梦之中被原本的藏贞魔王召唤，才来到这里。”
曜渊挑眉，斩钉截铁道：“藏贞，此处便是真实，绝非虚构的书中世界。”
这话，将他埋在骨子里的傲气和霸气展露无遗。
藏贞点点头，捋了一下他背上的黑发，道：“我来到这里之后，总有一种我天然就属于这里的感觉。所以我想，一定是我跟原本的藏贞魔王存在什么联系，才以‘穿书’的形式，让我穿越到这个世界。”
见曜渊眼神耐心而镇静，她就知道他并没有把她的剖白当做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在听。
她心里一暖，继续道：“现在这里的一切，是看守火树离坤的蜃龙营造出来的，应当就是我当时读到的书里所描述的世界。你看，是不是一切都与你的九霄长天一模一样？”
想到一路所见，曜渊点点头。
藏贞斟酌道：“正因如此，我也一直以为，咱们所在就是书中所写的世界。可是渐渐地，我碰到的事情与书中的情节相比，不同之处变得越来越多。有些不同，或许是被我的行为影响了，可是有一点，却不是我能左右的。”
曜渊启唇道：“是什么？”
藏贞抿抿唇，定定地望向他道：“是你。”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沉声道：“哪里不同？”
藏贞想起书中剧情，压了压心里的不忿，道：“按照书里的世界所说，你一心一意喜欢洛合，还狠狠辜负了我，最后咱俩分头走上绝路。”
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告诉曜渊，他在书里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打倒了东极，很快又被连山赶下台，所以只是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看她憋气的样子，曜渊凑上前轻轻吻了一下她颤抖的眼睫，哑声道：“那不是我。藏贞，我定不负你。”
他的视线前所未有的轻柔，情绪却是空前的郑重。藏贞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双坚定的手珍惜地捧着。
她本来不是相信空口承诺的人。
许诺者当下也许是真心的，但是时间浩渺而残酷，绝大多数人心在时间面前都是脆弱的。
灵契盟的兴起和衰落，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和曜渊对灵契盟的认可，也侧面反映了他们对人心或者诺言并不信任。
然此刻，藏贞却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又松开，心里竟然生不出一点怀疑。
她低低地“嗯”一声。
榣梧桐的花落在额间，带起一阵细碎的痒，她突得想起没说完正事，便向后微微仰头，眼睛离开他唇畔，道：“我刚才见到了这儿的曜渊，我确定你不是他。你们的眼神很不一样，你比他聪明多了！”
曜渊含笑，灼灼的目光看着她点点头。
藏贞说到重点，正色道：“但是除此之外，你们的外貌声音，甚至是味道和体温都是一样的！”
曜渊脸色一变，眯起狭长的眼，道：“哦？味道和体温，你如何知道的？”
藏贞一噎，慌忙摆手道：“是原主藏贞，她爱惨了这里的曜渊，我从她那里知道的！”
说到这里，又开始置气，对曜渊横飞眼刀：“藏贞在曜渊那里，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他面色放晴一点，又转瞬抓住关键：“你说此处为蜃龙所造，既然如此，或许并不可信。”
此言落地，两人耳边突然传来了虚无而空灵的声音：“竟然是仙族进来了，有趣。”
随着这声音泛起，四周景致如同海市蜃楼暴露在阳光底下一般迅速褪去。
缥缈烟雾中，两人脚下芳草似乎被点燃了，变成灰烬，接着在灰烬之中，又渐变出现黑红液池和朵朵业莲。
远处，蜃龙造出的虚景如烟雾破开，黄色荧光又开始闪烁，艳极也肃极的火树离坤又出现在眼前。
四下恢复白茫茫一片。
藏贞松开曜渊，向前站定。
黑色蜃龙大嘴阖上，懒洋洋地窝在火树离坤的树干之中，而红色火龙则卷出两条半弧形的弯，像是晶石砌成的鳞片光泽夺目，却不及它金色竖瞳，炯炯有神。
红色火龙优雅地在半空掉过头来，金瞳不带感情地看了看两人，空灵的声音涌来：“仙魄的主人？有趣，有趣。”
藏贞闻言腹诽，也不知是守护龙老人家日子过得太无聊，看什么都有趣，还是“有趣”二字根本就是它的口头禅？
似是感受到藏贞的吐槽，红龙略微张开嘴，像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接着，眼前景物突然放大，像是正在看着电影，而镜头猛然拉近了一般，两条龙陡然出现在面前。
或者说，是两人一下子被拉到了火树离坤下。
红龙的金瞳侧向曜渊，龙嘴未动，似是发出腹语一般道：“蜃龙不会凭空捏造世界，眼前所见，均在魔王魂魄之中。”
这是在回应曜渊的质疑了。
闻言，藏贞更是一头雾水，想起火龙与蜃龙看护火树离坤多年，于是恭敬道：“前辈，如果方才的世界来自我的魂魄之中，那也就是说，我的确是进入了原本藏贞的魂魄和身体，也进入了原本‘书’中的世界。”
她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曜渊，又对火龙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
她是真的糊涂了，现在所处的世界，跟《江山仙恋》的世界，究竟是不是同一个？
如果不是同一个，那泫潇、洪罗、乾云、咸宁，还有连山和洛合，都与书中完全相同，又该怎么解释？
闻言，火龙和蜃龙都抬起头，两对竖瞳都看着她，平静而深奥道：“同一个世界，不会有两个同样的人。”
曜渊拉住藏贞的手，站在她旁边：“如果有两个‘藏贞’，那便是两个世界？”
但造化之中，只有一魔域，一仙域，哪里会凭空出现另一个仙魔世界？
闻言，蜃龙又一脸无精打采地窝回树冠，火龙并不作答，只是在盘空中游移。
藏贞蹙眉：“若是两个世界，按理说我应该进入的是书中世界，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这里……跟原本的藏贞又有什么关系呢？”
蜃龙一脸神游天外，仍不说话，那火龙倒是扩开两只前爪，似乎是在无奈摊手，缥缈道：“吾非造化，难解其意。吾之所能，仅增益汝魂魄，所现所观，均由魂魄残念残象所生。”
“汝无残念，只见残象。”
见红色火龙突然开始拽文，藏贞莫名就从它高深的眼色中感到一股子强撑场面的心虚呆萌。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火龙和蜃龙只能加深魂魄之中的残象和残念，其他的它们也不知道。
藏贞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历任魔王传承下来，都说摘火树离坤果犹如摘瓜。
大概是魔王们在这里都看到了一些藏在心里犄角旮旯的秘辛，若是说他们在此处看到残念，就相当于向后辈宣告自己心里有遗憾和脆弱，这实在太没面子！
似是发现了藏贞眼中敬畏突然少了一些，红色火龙往后回缩，又十分端庄地在空中浮到曜渊面前，龙须扫过他的玉冠，接着竖瞳转了转道：“堂堂帝君，竟被谪仙鞭斥过，有趣，有趣。”
曜渊直对上火龙的莫测的眼色，道：“前辈好眼力。”
藏贞倒是没有这么沉得住气，方才蜃龙所创的世界中展示了曜渊是帝君，但谪仙鞭却没有出现。
于是她凑上前道：“前辈身在魔族，是如何看出这些的？”
火龙的龙尾翘了翘，空缈道：“传世之时，吾曾与弘端并肩作战，可叹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谪仙鞭是弘端所炼，火龙是探查到曜渊身上被弘端的仙法打出的伤痕，这才反推出谪仙鞭。
藏贞与曜渊对视一眼，未想到火龙竟是创世大能，当下齐齐拱手一拜。
她抬起头，眼前的红色火龙宛若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圈，难得遇到上古秘辛，她当下打听道：“前辈，还请指教，究竟是如何的道不同？”
空灵的一声叹气袭来，火龙还未说话，黑色蜃龙先拍了拍尾巴，从树冠俯冲下来对二人恹恹道：“弘端修佛，斩尽魔族十八大魔后，立誓不再杀生，普度众人。”
竖瞳闪了闪，龙口大开，露出两排利齿，蜃龙继续道：“我二龙自创世之时，就是巨魔。魔族十八大魔，除却我俩被掏出内丹侥幸脱逃，其余皆死于弘端谪仙鞭之下。”
说完，黑色煞气在它身边翻涌，蜃龙若腾云驾雾一般，一个筋斗又回到树上，百无聊赖道：“不然，我二龙怎会跑到这里看守火树离坤。”
红色火龙抬了抬头，长尾一摆，盘在乌黑树干上道：“弘端不知所踪，故友魂灭。造化无非盈亏轮换，魔与仙亦是刍狗，与其出世，还不如陪伴火树离坤。”
火龙和蜃龙的语调都是平静无波的，言辞并没有迁怒仙族，只是带了一份苍凉和漠然。
颇有一些身在造化之外，不理世俗之事的超脱，无怪乎对藏贞的劲爆身份无动于衷，对为何曜渊能闯入火树离坤域，却仍会遭受谪仙鞭打也不追究。
藏贞却没想到挖出来的是这样惨痛的经历，她看向两位曾经的上古大魔，不知该说什么，再多语言都显得肤浅和苍白。
她心中肃然起敬的同时，又多了一分怜惜和不怼。
自己修佛之前，还要先到别人场子里砸一通，这算什么普度众生？
致死超度的丧葬一条龙吗？
作者有话要说：照旧靴靴支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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