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节冥村(下)(1 / 2)
当然,还有,他……的确不愿看到朵玛伤心的样子。尽管朵玛对他曾经一度是形同陌路,尽管他们现在已经是人鬼殊途。
“我要帮她。”老七回答得很坚定也很坚决。五十一个男人,就在垭栳寨里找吧,这个寨子里的人们本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们曾经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自己,他们像看牯牛殴斗一样看着阿四和朵玛被生吞活剥,不从他们中间找人,还从哪里找?
邓叔看着老七,愣了半晌,啥也没说,回身进了屋,开始准备雄黄、山甲、皂角。
后来,垭栳寨的壮年男人便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再后来,人人都说垭栳寨有个女鬼,她就是已死的朵玛,是回来索命的。
再后来,能逃的人都逃走了,垭栳寨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一一冥村。这些逃走的人里,包括邓叔。
于是好些年过去了,垭栳寨成了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方,没有人敢再踏进这个地方半步。
只有贺娘娘依然在卡洞坪开着自己的店,一直守在垭栳寨入口的地方。
好吧,现在再讲回那个已经被我们差不多遗忘的小信客王二吧,他接了那么一桩没来由的到垭栳寨送信的活儿。
于是,他便成了这些年来第一个即将进入垭栳寨的壮年男人,也是,第五十一个。
是的,在王二之前,朵玛和老七只找到了五十个男人,五十个垭栳寨的男人,只差一个了,但是垭栳寨已经没有人敢再来了。
说真的,老七其实挺想把自己的血放掉的,这么活着累,但是自己已经不是人了,有心无力。
何况跟自己搭伙计的走脚汉子都种了蛇蛊,他们的血也不能用。更关键的是,老七不想没来由地再害人了,他这一辈子吃的亏已经太多,人在做,天在看。
总之,他和朵玛都不去动那些初寨子抓人的念头,垭栳寨的人害了他们,冤有头债有主,做鬼也不能做怨鬼。
说他们傻也罢,假也罢,反正这些年过去了,他们一直等着一个主动走进垭栳寨的人,终于等来了王二。
其实,也不是等来的,因为让王二送包裹的那个肯出大价钱却不肯露面的人,是邓叔。
当邓叔再也无法承受垭栳寨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给他带来的惊恐,而最终选择悄悄离开以后,他来到了王二所在的这个镇子上,置了个不起眼的小宅子,干了份不起眼的小营生。
那些噩梦一样的过往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直到老七像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此时的老七其实本来就不是人了,但他遇到邓叔的确是偶然,邓叔也像自己的儿子当年一样尿了裤子,果真是该还的,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吗?
老七看着筛糠一样的邓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露出嘴角尖利的两颗牙齿一一
“邓叔,这些年都没见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你要啥子?你要啥我就给啥?”邓叔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老七看着邓叔灵魂出窍的样子,苦笑一声,冷笑一声,轻轻拍了拍邓叔的肩膀:“我啥也不要,你不欠我什么,只是我欠朵玛的,还没还清。”
“啥?”邓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些年了,你们……还没有凑齐五十一个男人。”
老七摇摇头:“现在的垭栳寨,没有人敢再来了。我跟朵玛说好了,不害无辜人。”
他觉得自己很虚伪,但是又不得不虚伪,杀了五十个人,还奢谈什么无辜和有罪呐!
但是不讲无辜和有罪,又何至于到现在才杀了五十个人,独独缺这最后一个?
邓叔愣愣地望着老七,就像当年那样愣了半晌,然后告诉老七:“这份孽,咱俩一人一半,你回去吧,这第五十一个,我来找。”
他找到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我们姑且叫做毛脚女婿吧。
说是毛脚女婿,但邓叔是绝对不同意自己唯一的女儿要嫁给王二这么个一穷二白的信客的。
只是自家丫头偏偏就拗着和这穷小子好上了,当着他爹的面对王二好,拉拉扯扯眉来眼去。邓叔自从没了儿子之后,就格外惯着这个小丫头,所以丫头做的这些事儿,他真是看在眼里,闷在嘴里,急在心里。
他拦不住,但是说真的,每当看到王二脚上那双露出脚趾头已经磨得看不出样子的鞋子。
总会想起老七的师傅,想起老七,想起那些跟王二一样风里来雨里去挣脚力糊口的小伙子。
于是丫头继续跟王二好着。
于是丫头终于告诉邓叔,自己想嫁人了。
于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和一双干净鞋子的王二上了邓叔的门,结结巴巴,面红耳赤地说要提亲。
于是邓叔想了想,还是问王二:钱呢?你有多少钱?够糊口,但是够养家吗?
一一这些卖脚力的人怎么挣钱,能挣多少钱,邓叔太清楚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闺女一辈子废在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穷小子手里。
“我这些年攒了些银子了。”王二急迫地说,“再接几趟活儿,我今年就能把您家闺女娶进门,力气我有的是。”
邓叔笑了笑,摇摇头,闷头抽了半袋子烟,终于发了话:“去吧,等钱挣够了再来,我把闺女嫁给你。”
等不来这一天了,邓叔望着王二的背影自己对自己说道。
现在终于可以回到故事的开头了,回到望着朵玛的背影,嘴角冻住一丝冷笑的老七那里。
邓叔的信他早就收到了,这老狐狸算着日子呢,只是王二比他预想的早了一步,他本来是要到贺娘娘的店里歇一天等着王二的,却不料王二居然跟他赶了个同步,并且还在林子里救了他一手。
当亲耳从王二口中听到“垭栳寨邓家”的那么一刻,老七真的是不忍心下手,这个憨憨的小伙子让他第一眼就想起了阿四,还有自己。
但是,……这么些年了,他也真是等累了,那老狐狸有礼送上门了,老七也是真的不想坚持了,要坚持一件事太难了,因为老也看不到头。至于老七为什么要先处理掉贺娘娘一一
也许从不远处,垭栳寨的那座头楼,关着阿四的头楼里传出来的疹人的吼声能解释一切。
听着一阵阵由远到近、夹杂着野兽般的低吼和一个女人惨叫交织着的声音里,老七原本阴郁的脸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刚才几近凝固的表情现在一点点舒展开来,他的身体兴奋得颤抖着,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一步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当他给王二喝下那瓶符水的时候,他满心都是急迫。他也不知道为啥这么急,他心甘情愿陪了朵玛这么些年。
终于要到头了,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舍不得,这些年的等待,其实不过是在拖延,拖到跟前了,再也骗不了自己。
所以老七一点都没犹豫地给王二喝下了下有蛇虫末的符水,喝了这个,阴邪就人了筋脉,这样的血拿去给阿四,就和从老七身上抽血一样一一根本就不是人血了。
尽管身上带着五十一颗钉子在头楼里不人不鬼地看尽了无数个晨昏,阿四至少心里还是亮堂的,他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爱过谁又恨过谁。
但是此时此刻,阿四已经不再认得朵玛了。蛇虫末入了穴道的阿四,只知道像一头刚刚去掉链子的疯牯牛一样把能抓到的一切撕碎咬烂。
他终于不再是半人半鬼了,现在的他,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兽,迷了心,堵了窍,只剩一点点最原始的兽性。
在那点兽性的驱使下狠狠地箍着朵玛,然后像品尝最新鲜的动物尸体一样一点点撕扯着她的头发,尝着她头皮的味道。
朵玛痛苦地嚎叫着,其实作为鬼,她并不觉得头上,觉得那些被撕扯着的地方有多疼,让她疼得叫起来的是胸口那块心尖尖上。
她和这个男人,就像菟丝草女萝花一样缠了这么久,从活缠到死,又从死生生地捱到活,这么上天人地碧落黄泉,却还是一一差了一步,第五十一颗钉子,只差一步……
“七哥!真的是你!为什么是你?!”虽然被头皮上滴滴答答流下来的黄绿色液体模糊了双眼,朵玛还是认出了老七,认出了他那张笑容僵硬到近乎扭曲的面孔。
“为什么不是我?”老七机械地嚅动着嘴唇,“一直都是我!”老七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他妈反正是什么都没了,为什么不能是我?!”
老七终于哭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眼泪,“阿四没爹没娘风里来雨里去,我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了,你为了他不理我,为了他离开我,为了他变成鬼又回来求我!”
老七的脸上带着笑,声音里却浸透了泪,“那孩子是我让邓叔的儿子下的蛊,压根就不是什么阿四身上的阴蛇作祟。
王二这小子,也是我让他喝的蛇虫水,我骗了自己这么久,不想再骗了!
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在一起,上天入地做人做鬼,我就是要让你们永远差那么一截,再怎么抬手搭脚也够不到的一截!”
老七第一次知道原来“痛快”二字是这样一种感觉,快是快了,但痛也是真痛,痛得你不停地往肚子里吸着凉气想缓点劲儿。
那针扎一样的感觉却正好和着凉风一起把你扎个锥心刺骨,“我本来就不欠谁的,我不欠你,也不欠阿四,是你们欠我!懂不懂,你们欠我!欠我的,为什么不该还?为什么不要还?!”
朵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下的蛊?那么说这世上也许根本……根本就没有阴蛇?”朵玛喃喃地念道,她的眼眶一瞬间充血成紫红色。
“那么说也许我们根本就不用死……不用像今天这个样子……我们其实不用死的……”朵玛看着老七,她空洞的眼神让老七一阵心慌。
老七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却正好撞上一只滴血的手一一那是贺娘娘的手,她手上拿着一根尖尖的东西,这就是包裹里的那件叫棤醯橶的法器,专门镇邪驱祟的。
说白了,就是专除活死人的。因为邓叔清晰地看到了老七两颗锐利的牙齿,他不得不担心起一直守在卡洞坪的贺娘娘,离开垭栳寨这么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