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疯(1 / 2)
楚倾看懵了,想问她怎么了,她就又倒了一碗,仰首再灌。
这酒够烈,酒劲上来得也足够快。眩晕劲儿从脑子正中心往旁边扩散,横冲直撞,她再抬眼够酒坛时已醉眼惺忪。
第三碗倒满,她端起要引,突然伸来的手按住她手腕。
虞锦还没醉到那个份上,不看也知是谁,不理会,只想避开他。
他索性将她手腕攥住:“陛下别喝了。”
“你凭什么管我。”她轻笑。
他仍没松开,想了想,改口:“陛下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
她又轻笑,借着酒力,带出怨气:“凭什么说给你听!”
一壁这么说着,她一壁心里倒也还明白,她原就是来找他说话的,只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来,想靠烈酒壮胆。
只是眼下酒劲还不够,不足以让她说出那些话,倒让她有了借酒耍赖发疯的劲头。
楚倾神色微凝,再开口,语气放轻了些:“臣可以请贵君来。”
面前秀眉蹙起,她抬眸看他。
他站在她面前,背对着窗,窗户投进来的光线将他笼住。但那光线太亮,加之酒精作用,明暗反差之间倒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口吻淡泊:“或者陛下想与谁说,臣叫人来。”
她只盯着他,盯了一会儿,又低头看酒碗。手强硬地一抽,伴以冷笑涟涟:“多管闲事。”
他挑眉,语气也生硬了些,冷邦邦地提醒她:“陛下来臣的德仪殿,倒嫌臣多管闲事?”“你的德仪殿?”她喝了口酒,没有刚才那么猛了,只抿了一点。
“什么你的德仪殿,皇宫都是我的皇宫,早晚把你废出去。”
楚倾不作声了,虞锦又抿了两口,目光涣散地再抬眼时,眼前已无人影。
他走了?
她皱皱眉头,一时有点忘了来意。
管他走不走呢。
心里忿忿的,她继续低头喝酒。
一小碗酒再度见底的时候,她听到门口有了点响动。好像是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声音压得低,她听不太清,只听到最后一句似是在吩咐宫人退得远些。
接着,他从门口的屏风后绕回殿里来,手里多了个托盘。
她习惯性地横眉冷对:“干什么?”
“下酒菜。”他足下生风地走近,将托盘放下,自己在旁边坐下,也不再说什么,只把筷子递给她。
“嗤。”虞锦嗤笑,也不接。又倒了碗酒抿着,心下酝酿着底气。
再喝下小半碗,她将碗撂在桌上。放得不清,酒液震出些许,溅在手背上。
胡乱地在桌上蹭了一把,她感受着他的注视,终于定住了心。
又喝了口,她盯着桌面,自言自语般地轻道:“楚家是冤的。”
楚倾神色一震。
她分明地感觉到喜悦在他身上漫开,纵不看都看得出来。她因此而不忍多等,开口又说:“但朕还是得杀你全家。”
他的那份喜悦骤然散去。
他慌乱地看着她,久久等不到下文,便去读她的心。却又只读到她心里乱糟糟的,东一句西一句,让他读不明白。
她也不看他,避着他的视线,拣碟子里的花生米吃:“朕会留着楚休,留着楚杏……再多留几个年轻有才的女孩子,让她们好好活着,来日朕的女儿继位,让她给你们平反。”
“至于是谁背后陷害……”她眸光一冷,“朕也自会查个明白。不论是谁,朕会办了她。”
是有什么别的问题,还是她深信不疑的暗卫根本就有问题?这都要尽快查清。不仅是为楚家,也是为她自己。因为这样大动干戈又悄无声息的栽赃,怎么看都不像是只针对楚家的,总有一天要动摇皇权根基。
她只是一时想不清,若有这样一方势力在,上一世她为何能安然在皇位上坐到寿终正寝。
但终究都会弄明白的。
她将这套约定俗成的流程说了出来,自顾自地又倒酒,等着他的反应。
他一时不言,她浑浑噩噩地续说起来:“你们楚家,那么大的家族,数人官居要职,这案子又牵扯太大。朕一旦低头,让天下人都知这是错的,势必朝中震荡……”
说罢她不再言,只等他发作。她想听他发火,听他像从前那样令人厌烦地与他争辩。
她盼着他惹恼她,因为只消那样,她就可借着火气将这些事办下去了。
可是等了半晌,他没有说话。
他将那只空酒碗拿过来,自顾自地倒上酒,喝了起来。
没有像她一样豪饮,他只喝一口就放下了碗。
发白的面色微微缓和,他眼中恢复成了平静如止水的样子:“臣有一事相求。”
她淡淡:“你说。”
他颔首:“求陛下让母亲死个明白。”
她持着酒碗的手一滞。
佯作从容地又喝了一口,她状似随意地问他:“还有呢?”
他说:“母亲一世忠心为国,不该含冤而终。求陛下给她一句话,让她得以瞑目。”
他只是将刚才那句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没再提别的要求。
没了?
虞锦怔然。
他接受了她这样推他们去死吗?
楚倾不安地等着,便听到她心里说:你们一家子……什么人啊!
下一瞬,她忽地伏到桌上,哭声出喉。
最初只是压抑的、克制的呜咽,渐渐变响,控制不住。
她一路都在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那套“约定俗成的流程”是对的。许多帝王都这样做过,忠臣们所求也不过一个后世清名,这样做对谁都好。
可她心底对此是抗拒的。自古帝王杀伐果决,不草菅人命就已不错,但权衡利弊之下让人枉死算不得大事。但在二十一世纪走了一遭,“冤杀”两个字不知不觉就变得难以接受。
她觉得为了权力纷争让人枉死是不对的,她可以因为命数继续坐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她不想成为一个将肮脏手段视作习以为常的政客。
所以她才需要来找他、盼着他对她发火,好让她自欺欺人地借着“大不敬”带来的愤怒去办这件事。
可他竟不与她争,他就这样接受了。
他甚至没有过问她为何知晓真相还要杀他满门。
没有怨言,没有恨,平静得仿佛她在跟他说今晚要一起用膳,仿佛一切就该如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是愚忠么?
同样的话若从楚家其他人口中说出来,或许是。
但从他嘴里讲出,倒更像是麻木之下的放弃挣扎。
一连几载的提心吊胆,让他很疲惫了。目下这个结果与他而言已是个较好的结果,他再没气力跟她争辩。
又或者,还有几许不得不有的谨慎。
这个结果来之不易,他大约也怕再求更多会惹她不快,倒弄得适得其反。
不论哪一种,都让人心如刀绞。
再细想,他好像也完全没多在意自己的死活。
她曾经承诺他会让他衣食无忧地活下去,现在也确是仍这样想的。可她方才说出的话里,没有多少这个意思。
可他竟不在乎。
……他当然不在乎。
他如果在意自己的死活,一早就不会与她起那么多争执。
皇宫这个地方,容易丧命,但想苟活也没那么难,他到底是先皇给她挑的元君,若为了活命跟她委曲求全,她还真未必有心思跟他计较。
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她还信誓旦旦地拿留他一命当件事来说,多可笑。
虞锦更难过了,也更进退两难。他的坦然接受让她愈发撑不住那股劲儿,反让二十一世纪灌输的价值观涌得更加厉害。
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
“楚倾你混蛋!”她哽咽着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