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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逐鹿者郭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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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夫人听到天子来访的消息,连忙从榻旁起身。她的眼圈有些黑,神色也颇憔悴,几缕油腻枯黄的头发从头上飘落到肩膀,又飘到地上。她已经不眠不休地看护了数夜,实在是心力交瘁。

曹丕躺在榻上睡着,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很苍白。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麻被,脖颈处被细心地包扎起来。现在他额头还有些发烫,但医师说不妨事。

刘协与伏寿一齐来到,卞夫人急忙要叩拜。卞夫人不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曹丕遇刺之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施以急救的是天子。历数大汉两百多年,可还没人享过这种殊荣。

刘协让她起身,温言相劝了几句,然后伏寿搀起卞夫人,扯到一旁细细地说起话来。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很好说话。

刘协让那些女人自己聊着,他走到榻旁,仔细地端详睡梦中的曹丕。曹丕浑然不觉自己被天子注视,闭着眼睛,不时还嘟囔两句含混不清的话,不知是梦里见到谁了。

天子挺身相救的举动,在不同人眼有,被解读出了不同的含义。对雒阳系大臣看来,这是天子对曹氏讨好的手段,表明汉室已经服软;对于司空府来说,天子的举动雄辩地向天下证明了,汉室与曹司空之间君臣和睦,让董承之乱所引发的险恶谣言不攻自破;而在满宠或者郭嘉眼中,刘协会去救曹丕,肯定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但刘协自己知道,他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想去拯救一个孩子罢了。

现在孩子活了下来,刘协不得不开始思考,该如何利用这段因果。如果是真正的刘协,一定会籍此大作文章,收获或明或暗的利益。但刘协对这种思路却很生涩,他宣称要开拓自己的王道,可这毕竟不是一夕之功。

“唉,哥哥,这可真是很难呢。”刘协苦笑。他不能总是依靠伏寿和杨修,必须得自己有所决策才行。眼下他只好依照直觉行动,对曹氏施以怀柔之术,总不会错。想到这里,他看了眼窗外,不经意地挪了挪脚步。

杨修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窗外。自从许都大洗牌后,宿卫被统统换了一遍,原来种辑的职责,现在暂时由杨修来掌管。他身为外臣,不方便进入司空后府,就带着扈卫在门廊等候。

他正在和扈卫丢着骰子。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卫兵的询问。杨修抬起头朝那个方向看去,瞳孔陡然收缩——披着一件大裘的郭嘉施施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美貌女人。

杨修挡在郭嘉面前,把手一伸:“奉孝,抱歉,陛下正在里头探视,此地已设重围。外臣不得靠近。”郭嘉停住脚步,把身上的大裘掖了掖:“哎呀,那我等等好了。”杨修注意到,郭嘉的头发潦草地用一方青巾束起,几缕乱发从额头上垂落下来,显得凌乱不堪。

郭嘉恭顺地后退了几步,站到一旁去,女人亦步亦趋。杨修笑道:“天气还冷得很,奉孝你身体不好,还是去屋子里歇歇吧。陛下离开时我派人来叫你。”他一指旁边左侧的耳房,那里有炉子可以取暖。郭嘉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能耐得住。

“许都的这点严寒,冻不坏人,只会让人更精神,德祖你说是吧?”郭嘉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杨修抛着骰子,也笑道:“嗯,说得是,眼看就要开春了,风雪也吹不了几天了。”

短暂的交锋之后,两位青年才俊都陷入了沉默。这时候郭嘉身后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郭嘉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杨修道:“她能进屋先待会儿么?”

“自然,自然,这位是……郭夫人?”

郭嘉是司空府军师祭酒,司空长子遇刺,他来拜见顺理成章。曹公不在许都,外臣欲探视曹丕,总绕不过卞夫人,须带女眷方不失礼数。就连天子前来探病,都要把皇后带在身边。

“同房人。”郭嘉大大方方地坦承。旁边几个扈卫听到,都偷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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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放浪形骸的家伙,想必是从什么地方随便找来个女人充数。杨修眯起眼睛,暗暗打量郭嘉身后的女人。这姑娘身材玲珑小巧,胸口浑圆,浑身洋溢着一种野性。看她的怯怯举止,想来是长年混迹乡野,没有大族闺秀的优雅气质。

大概只是郭嘉想换换口味才找的吧。难怪他只肯说是同房人,连姬妾或侍婢的名分都不愿意给。

“呃,那怎么称呼?”

“她叫红昌,你叫她任姑娘就行。”郭嘉拍拍红昌的屁股,让她去屋子里。红昌面色一红,转身急匆匆走到门口,却不敢进屋,只敢坐在门槛上把手伸进去烤火。

“这位任姑娘,不是中原人士吧?”杨修问。

“这次我去南边捡回来的,还不错。”郭嘉毫无掩饰地用指头点了点,杨修一愣,然后两人一齐哈哈笑起来。笑声既罢,郭嘉把双手抄回到袖子里,在院廊里慢慢踱步,转着圈子。杨修看他眼神扫视,忍不住开口问道:“奉孝你眼光敏锐,可是觉得这里有些不妥?”

“哪里,有德祖坐镇此地,又有谁能瞒得过你。”郭嘉下巴微抬,冲某一个方向勾了勾指头:“何况又有徐福在此,连王越都无可奈何,遑论别人了。”

杨修道:“呵呵,侥幸而已。倘若曹公子有什么损伤,我们可是万劫莫赎啊。”他心中警惕暗生。郭嘉知道徐福的存在,这并不奇怪,但看他刚才的举止,似乎连徐福的藏身之地都知道,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徐福从不公开露面,他藏在何处,连杨修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杨修不免多看了一眼郭嘉。郭嘉继续踱着步子,闲聊般道:“荀令君说,有徐福这等人才,是国家之福啊。”

杨修面色一僵。徐福布衣出身,是杨彪的私家部曲,即便幕府也无权调遣。郭嘉这一句话,是在试探。如果杨家拒绝赐官,那么说明他们心里有鬼;如果杨家接受,那么徐福就有了官身,多了一重束缚,以后随时可以被司空府征发至前线。无论怎样,郭嘉都是赢。

果然这家伙是对我杨家起了疑心啊,杨修暗想。把王越调来许都是他的主意,没想到只露出这点端倪,就被郭嘉一口死死咬住。

“不瞒奉孝你说,他那个人个性古怪,向来听调不听宣。他们这种侠客,多少都有点任侠之气,”杨修微笑着把话接过去,不露痕迹地打下伏笔,“哪像是伯宁的许都卫训练有素,如臂使指。”

既然你来逼徐福,那么我也不妨点出满宠。满宠当朝被曹丕训斥,紧接着就是曹丕被刺,又被卞夫人找麻烦,这个许都令的位子,可谓是风雨飘摇。杨修不动声色地开出了筹码,徐福若被授职,许都卫少不得会被整顿一番,他这个军师祭酒也脱不得干系。

可当杨修脱口而出时,他看到郭嘉的头颅歪了歪,唇边露出一丝轻笑,似乎一早等在那里。杨修再一思忖,不禁大为懊恼。

中计了,郭嘉的目标,从来不是徐福。他这是借徐福的话题,诱出对满宠施压的源头。截止到目前,满宠的压力都是来自于卞夫人母子,他们身份尊贵,无论荀彧还是郭嘉都无法从这里取得突破。杨修这一句话,等于是自己跳出来承认在这件事上的角色。

好在这时冷寿光的呼喊从里院传来,打破了杨修的尴尬。天子夫妇已经探望完了曹丕,准备回驾了。杨修看了一眼郭嘉,急忙召集卫队,准备迎候——尽管天子如今还驻跸司空府,但不可草率走动,还是得先被恭送出府,再回銮入府。

郭嘉也不再说什么,靠在门廊边与红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叽里咕噜不似中原语。

刘协、伏寿从里面走出来,卞夫人紧随其后。刘协看到了郭嘉,可他不认识这个人,扫了一眼,问杨修:“他是谁?”

“司空府军师祭酒,颍川郭嘉。”杨修回答。

刘协凛然。郭嘉的厉害,他一直在听伏寿、杨修等人说,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碰到。郭嘉看到刘协望向这边,连忙跪拜于地。红昌也有样学样地跪下来。

“听闻陛下小疴已愈,龙体复有天然之盛。臣郭嘉不胜欣喜。”

郭嘉之前见过刘协数面,尽管两者没什么近距离接触,可杨修可不敢保证郭嘉不会看出什么破绽。他试图插嘴,刘协却抬起手来阻止杨修,对郭嘉说道:“郭祭酒,怎么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郭嘉道:“臣天生体弱多病,已服食丹药,不劳陛下费心。”刘协“哦”了一声,吩咐宫里准备些药物,赐给郭嘉。郭嘉也不客气,叩头谢恩。

杨修在一旁偷偷观察,他忽然在刘协眼中看出一丝自信的光芒,这自信在他刚才入府时还没有。杨修微微攥住手里的骰子,想看看这位假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刘协道:“祭酒这官名,源自稷下学宫。到了本朝,五经博士之首乃名之曰博士祭酒。州郡有郡掾祭酒,三辅有京兆祭酒,宫内有东阁祭酒等,都是典训喻、掌教化的要职。”

谁也没想到,这位天子居然开始说起官职沿革的事情来,这下子连郭嘉都摸不着头脑,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帝侃侃而谈。

“司空大人新设的这个军师祭酒,想来亦是有教谕之意。郭祭酒我说的可对?”

“诚如陛下所言。”

刘协笑起来,他又说道:“孔少府前几日上奏,建议群儒聚议于都城,重开经塾。刚才我与卞夫人还在说,曹司空的几位公子,也需要名师指点。荀令君虽有大才,可惜政务缠身,你这位军师祭酒,可得要多帮帮他呀。”

这一席话说出来,大出伏寿和杨修意外。孔融本来在籍田时已经提出了“聚议”之事,后来被曹丕遇刺给耽搁了。现在刘协重提此事,显然是有意促成。他于曹丕有救命之恩,又打的是曹氏几位公子的旗号,卞夫人那里自然不会反对。

而他拿“祭酒”本意说事,貌似无赖,计较起来也真难以辩驳。郭嘉是曹操的左臂右膀,断不可能在官渡战酣之时留在许都讲经。如此一来,聚议之事他也不好反对,否则就有“据溷不屙”之嫌。

这是刘协听到“军师祭酒”时灵机一动想出的手段。郭嘉听了,无惊无怒,淡淡答道:“臣体弱多病,不堪从命。倘若聚议之事可行,倒是有一人,足可为荀令君分忧。”

“哦?哪位?”

“宣义将军贾诩。”

刘协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的情绪陡然慢了半拍,一丝怒意自从容的表情缝隙间飘然而出。这一切,都被咳嗽连连的郭嘉收入眼中。看来,这位皇帝对贾诩始终是恨意未除啊。

那边两人正议着事,在一旁的伏寿忽然发现,冷寿光表情不甚自然,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冷寿光垂头道:“臣看到一位故人。”

“故人?”伏寿对冷寿光过往历史并不了解,不禁大有兴趣。

“臣原来修习房中术,曾有一位师兄,才华在臣之上,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冷寿光抬眼盯着郭嘉略显疲惫的脸色,说不清是怒是喜。

探视完曹丕以后,皇帝皇后返回居所。刘协耐不住天天窝在屋子里的圈禁,去院子里打拳活动筋骨。自从他在籍田惊鸿一现以后,现在全许都的人都知道,皇帝学了一套能够强身健体的“五禽戏”,龙体恢复很快。如果不是恪于皇家威严,恐怕会有许多人来求学。

刘协出去以后,伏寿坐在铜镜前卸簪,照例让冷寿光在后头按摩肩膀。她一边把脸上的花钿一一取下,一边问道:“这么说来,你跟郭嘉曾经是师兄弟?”

听到这名字,冷寿光按摩的力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苦笑道:“那时候臣可不知道他就是郭嘉,他在门中用的名字,叫做戏志才——我们华门的规矩,弟子都须起双名,以与世人相区别。”

伏寿点头。汉时天下皆以单字为名,极少有人取双字。华佗这么规定,自是期望华门自成一局。

“冷寿光、戏志才,嗯,念着倒也相称。”伏寿缓缓念了一遍,微微颔首。华佗这一门房中术的两位高足还真是不得了,一个做了宦官,一个纵欲过度伤了身体……

“说是师兄弟,其实我与戏……呃,郭嘉来往并不多。他那个人兴趣广博,从不肯专心酬注一道,只在师门待了三个月。”

“怪不得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莫非是学艺不精?”

“不,老师说他是个天才,倘若能专心岐黄,足可称为当世扁鹊。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学得了房中术便飘然离去。我们真正同学,不过区区一月而已。”

伏寿奇道:“你与他既然无甚交际,但看刚才的反应,似乎对他颇有怀愤情绪。”

冷寿光的双手骤然紧抓,伏寿略微吃痛,往前躲了躲。冷寿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指,伏寿示意没关系,让他继续说。冷寿光道:“老师有个侄女叫华丹,视若掌上明珠。郭嘉临走之前,竟将其强暴。老师迁怒我等,把一门弟子全数阉割。”

伏寿倒吸一口凉气:“这华佗竟然如此暴戾,如何能称名医——后来那华丹如何了?”

冷寿光摇摇头:“有说郭嘉与华丹两人是未聘苟合;有说郭嘉对华丹求欢不成施以暴力;还有的说,华丹是老师寻来的双修炉鼎,被郭嘉盗走红丸。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事发以后,华丹不知所踪,老师把我们逐出师门。”

“这个郭嘉,竟然还做出这等事来,倒真配得上曹氏‘唯才是举,不问德行’的风格。”伏寿咋舌,“那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复仇?”

一个堂堂男子被连累阉割,若说无愤懑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冷寿光道:“我只知‘戏志才’之名,却不知他就是郭嘉,怎么可能来许都寻仇?若非刚才看到那人的脸,我也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他抬起头来,双目有些茫然:“人残不可复,纵然复仇又有何用?再说,连华丹的亲生父亲都不愿追究,反与凶徒相善,我们又算什么?”

“华丹的父亲是谁?”

“如今正在豫章做太守的华歆,华子鱼。”

“哗啦”一声,伏寿失手把手中的步摇摔到了地上。冷寿光道:“世人只道华歆是平原高唐人,与沛国华佗并无关联。却不知两人本是兄弟,华歆不愿被人知道与医者是一族,所以改换门第籍贯。”

冷寿光兀自喋喋不休,伏寿却没有接话。她吃惊的不是华歆与华佗的关系,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郭嘉这一次秘密南下,目的不明。倘若冷寿光所言不虚,他与豫章太守华歆颇有渊源,豫章如今是在孙策治下,莫非江东近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那个病痨鬼的破坏力有多大,可是没人说得清楚。

“看来南边会很不太平啊。”伏寿暗道。

※※※

“你这里,还真是冷啊。”郭嘉抱怨着,把大裘又裹得紧了些。满宠亲手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汤,郭嘉接过碗啜了一口:“这是你自己煮的?”

“是,安全起见。”满宠回答。郭嘉无可奈何地把碗递回去:“你自己喝吧,我还想多活几年。”满宠面不改色地接过碗,把一碗肉羹汤一饮而尽。郭嘉用手挡住眼睛,把头歪到一旁。

这里是许都卫的所在,阴冷寂静,到处都挂着冰霜。满宠认为寒冷可以让人思维敏锐,精神抖擞,所以没有设置太多火炉。此时已近夜半,属员要么归家,要么出勤,只剩下满宠和郭嘉两个人。严格来说,还有一个与郭嘉形影不离的任红昌,她正蜷缩在郭嘉旁边的简陋竹榻上,像一只小野猫。

“都安排好了?”郭嘉一直等到满宠喝完,才开口问道。

“嗯,一切如祭酒所规划的。”

“很好,那咱们接下来就慢慢等待,看会有什么鱼来咬钩吧。”郭嘉悠然自得地拍了拍膝盖。满宠在他的下首跪坐,双手谨慎地盖伏在膝前毯子上,他从来没在荀彧面前展现过这种尊敬。

屋子里陷入安静之中。满宠从来不懂得怎么寒暄,他与别人的交谈,都是在说明事情。当事情讲完,他也就无话可说了。郭嘉闪亮着大眼睛,望向窗外黑暗中的某一个未知,也没吭声。他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中——比下半身高速运转的时候都多——这种安静,往往意味着一个新风暴在孕育。

毫无征兆地,郭嘉突然把头转向满宠:“杨修这个人,你怎么看?”

满宠没有半点犹豫或愣怔,立刻回答:“很聪明,也很果断,是曹公会欣赏的那种人。”

“很中肯。不过这家伙的性子还是不够稳重啊。”郭嘉歪了歪头,“看他今天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要干掉我似的——你不觉得,这段时期许都的动静,有点像是在水里憋气没憋住,冒出来两三串泡泡?”

“您的意思是……”满宠对比喻这种修辞的理解一向不大在行。

“哼,跟你说话真费劲——最近许都的这一连串异动,彼此之间没有配合。我估计,大概是杨修急于施展什么手段,可是却被他爹或者其他人在中途给拦住了,但他们又拦得不够彻底,还是被杨修露出一点痕迹来。”

“属下也有同感,王越刺杀与徐福出手阻拦,感觉是仓促为之,似是他们自己有了分歧。如若王越真是杨修指使,至少证明他投靠曹公并非诚意。”

郭嘉拍着大腿——拍着任红昌的大腿——不无揶揄地说着:“杨修投靠曹公这事,很难说是真心还是假意。一面要效忠汉室的名声,一面还要在曹公这边打通关节、预留伏笔。我看他们杨家也矛盾得很。”

“需要属下进一步彻查么?”满宠翻翻眼皮,他的许都卫在许都是无所不能的。

“不必。”郭嘉摆摆手,似乎兴趣索然,“许都刚经历董承之乱,不宜再有大动作。把杨修抓出来,会带出汉室。你让曹公怎么办?总不能连皇上一并抓起来吧?毕竟官渡那边,还得靠汉帝这面大旗撑场面——他们是算准了咱们投鼠忌器呢。”

说到这里,郭嘉忽然停顿了一下:“不过我说伯宁啊,这些事情,你以后都不必管了。”

“嗯?”

郭嘉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我跟荀令君商量过了,你不能留在许都。”

这个消息没有让满宠的表情产生丝毫波动。他先得罪了曹丕,又得罪了卞夫人,早晚都得离开许都。虽说大家都在说着公私分明,可谁都知道,得罪了主君亲眷是件麻烦事,且不说主君猜忌,单是同僚亲疏议论,都会引发许多问题。

“原本我是可以保下你的,不过如今你另外有任务,干脆顺水推舟。伯宁你不妨猜猜看,是去哪里?”

“汝南。”满宠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郭嘉露出一脸无趣:“跟你说话,真是没意思。”

“如今南边张绣已定,唯一可虑者,只有江东孙策与汝南。汝南乃袁氏根本,势力盘根错节,李通将军虽然善战,却不擅应对那种局面。祭酒大人,是要我去打扫一下么?”满宠难得地露出蛇一般得意的笑容,郭嘉低声嘟囔了几句,算是承认了。

“不过你也不必懊恼。他杨修既然不安分,若是咱们不表示一下,也不合礼尚往来之道。”郭嘉咧开嘴,露出招牌式的阳光笑容,拍了拍满宠的肩膀。

满宠道:“这个自有祭酒大人劳心。属下只是想知道,谁来接任许令?”

许令掌管许都内外,许都卫数百人,肩负着监控汉室、汉臣的重任。满宠在这里倾注了心血,对于继任者自然最为关切。

郭嘉还未回答,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人都闭上了嘴。很快外头传来禀告声,然后木门被猛然推开,两名许都卫架着一个人走进屋里。任红昌被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要起来看,郭嘉摸摸她的头,让她继续睡去。

“大人,这是我们在皇城内抓到的可疑之人。”

“咦?这么快便上钩了?”郭嘉眯起眼睛,端详着下面这人。这人年纪不大,身穿青袍,头扎青巾,一张圆脸有些惶恐。

“议郎赵彦,孔融的人。”满宠不动声色地介绍道。郭嘉眉头微锁,这个和他期待的结果似乎不大一样。他不喜欢这种计算落空的感觉。

在前几天,满宠撤销了皇城废墟的守备,宣布将不日整修,然后悄悄放出风声,说似乎有人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残骸。传言语焉不详,没说明那些残骸是什么,也没表示许都卫会如何处理。

郭嘉的想法很简单:禁宫大火当夜,汉室把一名未去势的男子带入寝殿杀死并烧得面目全非,显然是想掩盖一些东西。当他们听到许都卫在废墟里发现了不知什么东西时,一定会心中生疑,生怕有什么重大遗漏被发现。心里有鬼的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趁这件事没被大张旗鼓地调查之前,派人去检查废墟。

在郭嘉的预想里,应该可以拿获一两个知情者,他们的身份不像唐姬、杨俊那么敏感,可以肆意拷问出真相。

可没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着赵彦,没有说话。满宠开口问道:“赵议郎,那么晚了,你去皇城做什么?”

赵彦惊疑地望着郭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自从籍田归来以后,确定了自己的调查方向,打算从伏寿身上入手。而伏寿贵为皇后,与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几乎为零。一直为此发愁的赵彦听到废墟解禁以后,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寝殿废墟里找出什么新的线索。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踏入废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许都卫给拿住了,不由分说抓了回来。

“我是去散步。”

“这么晚,去皇城散步?”满宠眯起眼睛,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险姿态。

眼前的许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凶手,于是赵彦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他这么无赖,满宠一时也没办法。赵彦毕竟是朝廷官员,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轻易动刑会有不好影响——何况他是孔融的人,那个大嘴巴可从来不会留情。

“伯宁,交给我吧。”

郭嘉把任红昌的小腿从膝盖上搬开,走下地来,凑到赵彦身前,和颜悦色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赵彦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郭嘉紧盯着他,慢慢说道:“我的眼睛曾为秋水所洗,不为人欺。你若是说了谎话,身体必有反应。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闭上,你的身体还是会出卖你。”

赵彦闻言,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郭嘉对这个反应很满意,这句话对于受审的人犯来说,是个无形的压力,迫使他们去拼命隐藏自己的思绪,越是拼命,破绽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们开口,就能知道许多事情。

“这件事,与天子有关?”郭嘉轻轻问。

赵彦极力控制自己的肌肉,可喉结还是忍不住嚅动了一下。郭嘉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关?”

赵彦平静了一点,急促的呼吸略微放缓。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郭嘉和满宠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难道说,你是为了女人?一个还是两个?”

赵彦把眼睛闭上,面部肌肉紧绷,极力不显露出任何情绪,脖颈的青筋微微绽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这个人真是太容易操控了,难免有些缺乏挑战。

“这家伙潜入皇城,不是为了那次大火的痕迹,反而是为了两个女人……难道说他跟伏后、唐姬有奸情?”郭嘉飞快地思考着,还忙里偷闲地多看了赵彦一眼,眼里满是欣慰,“连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个可造之才。”

满宠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为了女人?”

郭嘉耸耸肩:“我不知道,反正每个男人都是这样,这句话总能击中他们的肺腑。”

※※※

月色惨白,如同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孝服。一匹骏马趁着这月色在大道上疾驰,马蹄声急。

邓展手执缰绳,面色冷峻,两道怒眉挑在双目之上,他已经连续奔跑了四个时辰,两侧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换人。

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怀中那一卷画像安全地送到许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时有一个身影在附近的山梁上出现,这身影如同此时的月色一般,阴郁而苍凉。

“郭奉孝,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巨喝从许都卫的外头传来,在夜空下震得窗棂微微颤动,屋中气息为之一顿。在榻上睡觉的任红昌被吓醒过来,抱着郭嘉的手臂瑟瑟发抖。原本面如死灰的赵彦听到这声音,却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郭嘉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像是吃到了一大口满宠烹制的肉羹一样:“真是讨厌,谁告诉他的?”满宠看看郭嘉脸色,说“我出去看看”,然后推门走了出去。过不多时,他倒退着回到屋子,一个大胖子几乎顶着满宠面门闯了进来。

这胖子身材狼犺,五官却生得剑眉星目,肥嘟嘟的圆脸不显臃肿,反有些伟岸之气。他一进屋子,推开满宠,快步上前搀住赵彦,看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瞪向郭嘉:“郭奉孝,谁给你的权力,竟然私自羁押朝廷官员?”

郭嘉重新跪坐回茵毯上,两手一摊道:“许都卫秉公办事,我只是陪审而已。”胖子又是冷笑,一指任红昌:“秉公办事?那这女人从哪里来的?”

“侍婢。”郭嘉理直气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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