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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1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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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夏尔!你真是烦死我了!那是早辈子的事了。我压根儿就从来没有再想过。你不把那些念头重新塞到我脑子里来就不罢休是不是!你这是有心使坏,无意中干了蠢事,没有你什么好处。

啊!我刚才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在我认识了你以后发生的事情。事情仍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了?你就不能告诉我那是哪个晚上,好让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奥黛特,我的宝贝,倒是跟谁?那你是不可能记不起来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想是在布洛尼林园,有个晚上你上岛上去找我们来着。你先在洛姆亲王夫人家里吃了晚饭,她说,很高兴能提供一个能证实她的话的精确细节,在邻桌上有个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女人。她对我说:跟我上那边岩背后去看湖光月色*吧。我打了个哈欠,答道:不,我累了,在这里挺好。她说月色*从来没有那么好过。我说:扯淡!;我知道她想干什么。

奥黛特讲这番话的时候,差不多一直是嘻嘻哈哈的,也许因为她觉得这很自然,也许因为她想这样就可以让事情显得不怎么严重,也许是为了掩盖她的羞色*。但当她看到斯万的脸色*时,她就换了腔调:

你这个坏家伙,你拿折磨我来寻开心,逼我编些谎话来好叫你让我安生!

对斯万的这个打击比第一个还要使他难以忍受。他从来没有料到这是一件离现在如此之近的事情,她却一直瞒过了他,他一直没能发现;这并不是在他所不知晓的过去,而是在他记得如此清楚的那些夜晚,是他跟奥黛特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是他原以为了如指掌而现在回想起来却隐藏着欺骗和丑恶的那些夜晚;在这些夜晚中间忽然裂了一个大口子,就是在布洛尼林园中的那个时刻。奥黛特虽然不算聪明,但以其自然还是有魅力的。她刚才边比画边讲述那个场面时是何等的简洁,使得斯万气喘吁吁地仿佛身临其境:奥黛特的哈欠,那岩壁。他还听到她回答扯淡两字不幸的是,答话时是高高兴兴的。他感到今晚她是不会再说什么了,这会儿不可能再等到有什么新的透露,就说:可怜的小宝贝,原谅我吧,我知道我委屈你了,得了,我再也不去想它了。

不过她还是看到他的双眼死死盯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盯着他们过去的那段恋情;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因而显得既单调又平和的那段恋情,现在却被在洛姆亲王夫人家那顿晚宴后,在布洛尼林园岛上月光下的那一分钟,撕出了一道裂口。然而他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是把生活看得是饶有兴趣,总是要为在生活中稀奇古怪的发现赞赏不已,因此尽管难受得甚至认为这样的痛苦无法再忍受下去,心里却想:生活这个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它保留着许多妙不可言的意外;看来恶习这个东西散布起来比人们预料的要广泛些。这个女人我一直是信任的,看样子她是如此纯朴,如此正派,纵然有些轻佻,可她的各种爱好还是正常健康的。我根据一封不大可信的揭发信,盘问她一下,她承认的那点东西就透露了超出于我所能设想的情况。然而他不能局限于她那几句没有多大意义的话。他要设法把她所说的话的价值弄个一清二楚,看看是不是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那些事儿她是常干的,今后还要再犯。他反复琢磨她说的那几句话: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两三次,扯淡!然而这些话在斯万脑海里重现的时候并没有解除武装,每句话都象是抓住一把刀,给他又扎上一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象一个病人不由得不每分每秒都做使他感到痛苦的动作一样,他也反复琢磨着那几句话:我在这里挺好,真扯淡!不过他的痛苦是如此之深,他不得不打住了。他感到奇怪,怎么他一直是如此轻松,如此愉快地评断的那些事儿,现在竟能变得象可能置人于死地的疾病那样严重?他也认识一些女人,原是可以请她们监视奥黛特的。可你怎能指望她们的观点会跟他现在一致,而不是停留在曾长期指导着他的色*情生活的那个观点上,能不笑着对他说:你这醋坛子,你想剥夺别人的乐趣?他原先在对奥黛特的爱情中所得到的纯粹是优雅的乐趣,而现在也不知是什么闸门突然落下,把他投入这新的地狱界中,看不出如何才能出去。可怜的奥黛特呀!他并不怨她。这并不全是她的罪过。不是说当她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她的生身母亲在尼斯卖给了一个英国富翁吗?阿尔弗雷·德·维尼在《诗人日记》里那几句话,他原先读的时候是无动于衷的,现在却觉得其中含有何等痛苦的真实:当你觉得爱上了一个女子的时候,你应该自己问问:她的周围环境怎样?她的经历如何?生活的幸福全系于此。斯万感到惊讶,象真扯淡!我知道她想干什么这样一些在他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简单的句子,竟能给他造成这么大的痛苦。不过他也明白,他以为这些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句子,其实却是把他在听奥黛特叙述她那档子事的时候所感到的痛苦之情包裹起来的甲胄,随时都还能袭上他的心头的;他现在感到的不正是那份痛苦之情吗?他现在明白了这点也是枉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他把它忘了,宽恕了,依然还是枉然。当他在心里重温这几句话的时候,那份痛苦之情依然象奥黛特说他的那样,使他成为无知和轻信的人;他那强烈的醋意为了使他遭到奥黛特的坦白的打击,总是把他处在一个不知情的人的地位,以至过了好几个月,这段老故事依然象是一个突然的启示那样使他大吃一惊。他自己也诧异他的记忆怎么能有这样强的再创造力。只有等到这台发生器的能力随着年事的日长而逐渐衰退,他才能指望这份折磨有所减轻。然而每当奥黛特所说的话折磨他的力量有点枯竭的时候,斯万脑子里原先较少萦回的话,就由一句几乎是新的话来接班,并以它的全部力量来予以打击。在洛姆亲王夫人家吃晚饭那晚的回忆是痛苦的,但那还只不过是他的痛苦的中心。痛苦从这里辐射出去,及于前前后后的日子。不管他的回忆触到哪一点往事,整整一季,维尔迪兰夫妇如此频繁地在布洛尼林园岛上吃晚饭的情景都刺痛他。这痛苦是如此之深,以至醋意在他心中激起的好奇之心渐渐地被在满足它们时将遭受的新的折磨的担心所抵消。他意识到奥黛特在遇见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以前从来没有下工夫去了解的那段生活,那并不是他泛泛地看上一眼的一段抽象的时期,而是充满着具体事件的特定的岁月。在对这些岁月有所认识的过程中,他真怕这个此刻看来没有色*彩,平稳流逝而可以忍受的过去的岁月会具有看得见的婬*秽的形态,具有一副与众不同的恶魔般的面貌。他还是不打算去对她那段过去多所设想,这倒不是由于懒于动脑,而是怕增加苦恼。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终于能在听到布洛尼岛,洛姆亲王夫人这些名字时能不再感到往日的伤心,同时也感到,在他的痛苦之情刚过去时就激奥黛特说出一些足以使这份痛苦之情以另一形式重现的新的话语、地点名称,以及各种情况是并不明智的。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现在怕知道的事情,却往往是由奥黛特自发地,在无意中向他泄露的;奥黛特的恶习在她的实际生活跟斯万过去以为,现在还时常以为他的情妇过的那种相对无邪的生活之间,划出了一条鸿沟,连奥黛特自己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宽。一个染有恶习的人,在他不希望会怀疑他有这样的恶习的人们面前总是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的,但他意想不到他这些恶习(他感觉不到它们的持续生长)会怎样使他逐渐离开正常的生活方式。在他俩同居期间,在奥黛特心中,一方面有向斯万掩盖的一些行动的回忆,另一方面有些行动渐渐接受前者的影响,受到前者的感染而她自己并不以为怪,同时这些行动也不会在她心中接受培育的那个部位发生爆炸;但是如果她要把这些事讲给斯万听了,那他就会被这些事情泄露出来的气氛大吃一惊。有一天,他想问问奥黛特倒没有刺痛她的意思她是否跟皮条客打过交道。说实在的,他相信她是不会和她们打过交道的;他在读那封匿名信的时候,脑子里曾经闪过这个假想,然而那仅仅是文字的机械的反映,并没有信以为真,可依然还留在脑际。斯万要把这个虽然只是块死疙瘩,可毕竟还是恼人的怀疑摆脱掉,希望奥黛特能把它连根拔除。啊!不!这并不等于说我没有被她们缠过,她说,那微笑当中流露出一点自负和得意,竟忘了斯万看了会觉得奇怪,昨天还来了一个,等了我两个多钟点,说是我开多大价都行。看样子是有个外国大使对她说了什么;您要是不把她给我找来,我都要自杀了。我先让人对她说我不在家,后来只好亲自出来把她打发走。我真希望你那会儿在家看看我是怎么对待她的。我的女仆在隔壁屋里听我说话,后来说我当时扯开嗓门大叫:我已经对您说了,我不愿意!这是什么鬼主意,我可不乐意!我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总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要钱的话,我可……我已经告诉门房以后别让她进来了,就说我在乡下。啊!我是多么希望你当时躲在什么地方听着。我相信你是会满意的,我亲爱的。你看,你的小奥黛特也有她好的一面,尽管有人说她的坏话。

她以为他已经发现了这些过错,所以承认下来,对斯万来说,这种坦白不但没有结束他旧的怀疑,反而成了新的怀疑的起点。这是因为她的坦白从来不会跟他的怀疑完全一致。奥黛特尽管从她的坦白当中抽去了最主要的部分,但在次要的东西里还是有些斯万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正由于其新而使他难以忍受,也使他的醋意的方程式中的已知未知各项起了变化。她这些坦白,他是再也不会忘掉的。他的心把它们装载起来,把它们抛下,又把它们抱到怀中摇晃,象是浮在河面的死尸。她的坦白使他的心中了毒。

有一次她对他讲到救济西班牙木尔西亚水灾灾民日,那天福什维尔去看她了。怎么,你那时候就认识他?噢!对了!不错,不错,他赶紧改口,免得显得他不知道那件事情。他忽然想起,救济木尔西亚水灾灾民日那天正是收到他现在还珍藏着的她那封信的日子,那天她多半是跟福什维尔在金屋餐厅吃饭来着。想到这里,他不禁哆嗦起来。可她发誓说没有那么回事。反正金屋餐厅叫我想起什么事情,后来知道那是谎话,他说这话是为了吓唬吓唬她的。对了,那天晚上你上普雷福咖啡馆找我,我说我刚从金屋餐厅出来,其实我并没有去。她看他的神色*以为他已经知情,所以说得很果断与其说是出于脸皮厚,倒不如说是出于胆怯,怕斯万不高兴(由于爱面子又不想显露出来),还有就是想向斯万证明她也是能坦率的。就这样,奥黛特就以刽子手操刀那种干净利索和力量打击了斯万,然而她倒并没有刽子手那样的残忍,因为她并不意识到她在伤害斯万;她甚至还笑出声来,可能主要是为了不在对方面前露出她的羞愧和窘态。真的,我没有上金屋餐厅去,我是从福什维尔家出来。我当真到普雷福咖啡馆去了,这不是瞎扯,他在那里跟我碰头来着,请我上他家去看版画。可另外有个人来看他了。我跟你说我从金屋餐厅出来,那是因为我怕说了实话你要生气。你看,我这是为你好。就算是我当时错了,至少我现在对你说了实话。如果救济木尔西亚灾民日那天我真跟他在一起吃了饭,我瞒着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那会儿咱们两个也还不是太熟悉呢?是不是,亲爱的?他向她尴尬地微微一笑,这些令人痛苦的话语忽然弄得他有气无力,象要垮下来了似的。原来就在他以为是十分幸福因而不堪回首的那些月份,在她爱他的那些月份,她已经在向他撒谎!除了在她跟他说是从金屋餐厅出来的那一刻(那是他们第一次摆弄卡特来兰花的那一晚),还该有多少时刻窝藏着斯万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谎话啊!他想起她有一天对他说:我只消跟维尔迪兰夫人说我的衣服还没有做得,我的马车来晚了就行了。总有办法应付的。可能对他也是一样,她曾多次吐出几句话来解释她为什么迟到,说明改动约会时间的理由,这些话大概也出乎他当时意料之外地遮盖着她跟另一个人干的什么勾当,她对这个人也会说:我只消跟斯万说我的衣服还没有做得,我的马车来晚了就行了,总有办法应付的。在斯万最美好的回忆底下,在奥黛特以前对他所说的最淳朴,被他认为是无可置疑的福音书式的语言底下,在她向他讲述的日常活动底下,在最平凡无奇的地点她那女裁缝家里、布洛尼林园大道、跑马场背后,他到处都感到可能有谎言的潜流存在,哪怕是最详细的日常生活情况的汇报也会留下空档,足以遮掩某些活动;他感到这谎言的潜流到处渗透,使得过去在他看来是最弥足珍贵的东西(最美好的良宵,奥黛特常在原定时间以外的时间离开的拉彼鲁兹街)也都变得丑恶了;这股潜流差不多到处都散布象他在听到她坦白关于金屋餐厅那档子事时感到的厌恶之情,也象尼尼微的毁灭①中那些伤风败俗的畜生一样,把他的过去这座大厦一块砖一块砖地震坍下来了。现在每当他想到金屋餐厅这个残酷的名称时,他都扭过头去,这就不象前不久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的晚会上那样是使他重尝久已失去的一种幸福,而是向他重提他刚刚知情的一桩不幸。后来,无论是金屋餐厅这个名称也好,布洛尼岛这个名称也好,慢慢地都不再叫他伤心了。这是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爱情和醋意都并不是一种连续的、不可分的、单一的激*情。它们都是由无数昙花一现的阵阵发作的爱欲和各种不同的醋意构成的,只不过是由于它们不断地聚集,才使我们产生连续性*的印象,统一性*的幻觉。斯万爱情的存在,他的酷意的坚持是由无数欲念、无数怀疑的死亡和消失构成的,而这些欲念和怀疑全都以奥黛特为对象。如果他长期见不到她的话,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怀疑就不会被别的欲念和怀疑取而代之。

而奥黛特的出现继续在斯万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①尼尼微为古代亚述帝国的首都,公元前612年被米堤亚和迦勒底联军所毁。

有些夜晚,她突然变得对他亲热异常,还敦促他赶紧抓住机会,否则良机难再;那时就得马上回到她家去摆弄卡特来兰花,而她那欲念来得如此突然,如此难解,如此迫不及待,她给他的那种种爱抚又是如此狂放,如此异乎寻常,以至这种突如其来,前所未见的温情反倒跟谎言和恶意一样使得斯万愁闷起来。有天晚上他就象这样奉奥黛特之命跟她回到家里,她又是吻他又是说些跟平常的冷漠恰成鲜明对比的充满热情的话语,他忽然觉得听到什么声音;他站起身来,到处寻找,没找到任何人,但也没有勇气坐回她的身边;她这时气得要命,摔碎一只花瓶,对斯万说:你这个人真难侍候!他却一直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藏了一个人来激发他的醋意或者煽起他的怒火。

有时他还上妓院去,想打听一点关于她的情况,当然不敢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老鸨对他说:我这里有个小姑娘准能中您的意。他这就跟一个感到莫名其妙的可怜的小姑娘有气无力地聊上个把钟头,也不干别的什么事儿。有天有个年纪很轻秀色*可餐的姑娘对他时:我但愿能找到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尽可放心,我再也不跟别的男人了。真的?你以为一个女人能被男人对她的爱情所感动,就永远不会对他不忠实?斯万急切地问她。当然咯,这得看她们的品格!斯万禁不住在这些姑娘面前把洛姆亲王夫人听了都会高兴的话说了出来。他笑着对那位想找个男朋友的姑娘说:你真好,你的眼睛蓝得跟你的腰带一个色*。您的袖口也是蓝的。咱们在这样的地方谈这样的话,真是妙极了!我不打扰你吧?你也许有事儿要忙?不,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您打扰我的话,我是会直说的。恰恰相反,我很喜欢听您讲话。那我很荣幸。我们谈得挺投机的吧?后面这句是对刚进来的鸨母说的。

是啊,我刚才还这么想呢。他们怎么那么老实!呣,这年月有人就是为了聊天才到我这儿来的。那天亲王就说了,在这里比在他老婆跟前好多了。看来这年头上流社会里的女人全都是那号人,说起来真丢人!我这就走了,我不在这里讨厌了。她就撇下斯万跟那个蓝眼睛的姑娘。可他也立即站起身来跟这姑娘道别,他对她不感兴趣,因为她根本不认识奥黛特。

画家病了,戈达尔大夫劝他到海上旅行旅行;好几个忠实信徒说要跟他一起去;维尔迪兰夫妇下不了决心单独呆在巴黎,就租上一条游艇,后来干脆买了下来,奥黛特这就经常出海了。每当她出去了一些日子,斯万就感到他开始摆脱她了,然而仿佛是精神上的距离跟物质上的距离恰成正比一样,一当他知道奥黛特已经回来了,他在家里就呆不住,不能不去看她。有一次,他们以为是出去玩了一个月,可也许是路上受了什么诱惑,也许是因为维尔迪兰先生为了讨好他的太太而早有预谋,只是在路途上才慢慢向信徒们透露,他们从阿尔及尔到了突尼斯,然后又到意大利,再到希腊、君士坦丁堡,又到小亚细亚。旅行继续了将近一年。斯万感到绝对清静,几乎是非常幸福。虽然维尔迪兰夫人极力说服钢琴家和戈达尔大夫,说钢琴家的姑妈跟戈达尔的病人并不需要他们,而且维尔迪兰先生说巴黎正在闹革命,让戈达尔夫人回去有欠谨慎,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到了君士坦丁堡也不得不把他们两个放回去。画家跟他们一起走了。有一天,在这三位旅客回到巴黎不久,斯万看到有辆上卢森堡公园去的公共马车,他正好要去办事,就跳了上去,刚好坐在戈达尔夫人对面;戈达尔夫人正在作她每周的探亲访友活动,穿戴齐全:帽子上插有羽毛,身穿绸长裙,手抄手笼,臂悬晴雨两用伞和名片夹,戴着浆洗得雪白的手套。如果天气晴和,她就带着这套标志,在同一区里徒步一家一家拜访,要是到另一个区去,那就利用公共马车作为中转。开初几分钟,她那作为女人的天然的亲切还没能够穿透小资产阶级妇女上过浆的那一层表膜,也还不大清楚是否该对斯万讲起维尔迪兰夫妇,她只好以她那缓慢、不自然但还温柔,有时被马车的嘎吱声完全淹没了的嗓音,倒还挺自然地把她一天之中爬上爬下跑的那么二十来家人家当中听来的和自己照搬的话语挑选出来讲上一讲:

先生,不用问,象您这样一个不甘落伍的人当然是已经上密里东去看了马夏①画的那幅肖像了,全巴黎城都趋之若鹜。您有什么高见?您是属于赞成派那个阵营呢,还是声讨派那个阵营?所有沙龙里都是众口一词地谈马夏这幅肖像;谁要不就马夏这幅肖像发表点意见,那就是不帅,不高雅,赶不上时代。

①儒尔-路易·马夏(18391900):法国画家。

斯万说他还没看过这幅肖像,戈达尔夫人担心逼他这么坦白承认,会把他刺痛了,赶紧说:

啊!很好,很好,至少您是坦白承认了,您并不因为没有看过马夏这幅肖像就感到丢脸。我觉得您这就很好。我呢,我倒是看了,真是见仁见智,有人说它有点过分精雕细刻,象是打成泡沫状的掼奶油,我呢,我觉得那幅肖像真是件理想的作品。当然,她跟咱们那位朋友比施画的蓝颜色*、黄颜色*的女人不一样。可我得向您坦白承认您可能认为我是个老古板,可我是心口如一比施的画我可并不懂。老天哪!他给我丈夫画的肖像的优点我不是不知道,那幅画画得没有他平常画得那么怪,可他居然把我丈夫的胡子画成蓝的!可马夏呢!我这会儿上我一个朋友家去,他是我丈夫的一个同行(能跟您同路真是莫大的荣幸),她的丈夫已经答应她了,如果他给选进了法兰西学院,就请马夏给她画像。当然,这是一个美妙的梦想!我还有一个朋友,说她更喜欢勒卢瓦①。我是个门外汉,也许勒卢瓦的学问比马夏更大。不过我觉得一幅肖像画的首要条件,特别是当它值一万法郎的时候,是要画得象,象得叫人看了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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