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8)(2 / 2)
弗朗索瓦丝与顾客带来的一些贴身女仆要好,这些人跟她一起在邮件处用晚饭。她们看见她那漂亮的花边便帽和条的体态,把她当作是一位太太,说不定是贵族太太,因境况不佳或者对我外祖母非常依恋而来给她当个随身人。如果弗朗索瓦丝只与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与不是旅馆的人要好,那害处还不大,因为她还不会妨碍旅馆的人为我们做事。其实,即使她不认识旅馆的人,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用。可是弗朗索瓦丝也与一个饮料掌班、一个厨房里的人、一个管一层楼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结果是,在我们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丝新来乍到,还什么人都不认识时,为一点点小事,她就乱按铃叫人。有时时间不合适,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铃,她却敢。我们如果为此对她稍加批评,她便回答说:花了不少钱嘛,就得这样!似乎那钱是她付的。而现在,自从她成了厨房里一个大人物的朋友后,我们本以为这对我们住得舒服一些是个好兆头。然而不是这样,如果外祖母或我脚冷,哪怕是正常时间,弗朗索瓦丝也不敢按铃。她说,这样会叫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因为这等于逼他们再把锅炉升起来,或者妨碍仆人吃晚饭,他们会不高兴的。最后她还要用上一个固定词组:事实是……,虽然她自己说时也不大有把握,可是这句话的意思仍很明显,明明白白地是说我们不对。我们也不坚持,生怕她再对我们来上一个固定词组,而且更厉害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结果是:因为弗朗索瓦丝成了烧热水的人的朋友,我们反倒再也没有热水了。
最后,通过我外祖母,我们也认了一个熟人,虽然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门边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话,事先双方都作出惊讶和犹豫不决的手势,作出后退、怀疑的动作,最后又因礼节和高兴做出抗议的动作,就象莫里哀戏剧的某些场面一样:两个演员相距几步远,但是长时间各自在一边进行独白,忽然,他们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最后又两人一起说起话来,对话之后就来了个合唱,两人拥抱在一起①。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妇人学堂》的开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谨慎,过了一会就想离开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饭时刻,极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们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贪吃,她很少品尝旅馆里的饭菜。我们是在旅馆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原话,认为旅馆的饭菜是富丽堂皇到叫人饿死①的)。从此,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里等人家给她上菜时,便到我们身旁坐一会,而且不许我们站起身来,不许我们在任何事上为她忙碌,至多在我们吃完午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刻,常常多待一会与她聊聊。
我呢,为了能爱上巴尔贝克,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尽头的想法,我竭力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只看见大海,在那里寻找波德莱尔所描写的各种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鱼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来注视餐桌。这海中魔怪与刀叉相反,与原始时代是同时代之物。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②时代,鱼类那无数椎骨和蓝色*、粉红色*神经的躯体已经由大自然创造出来,而且是按照一种建筑蓝图,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样。
①出自塞维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儿函。说的是瓦纳主教的华宴。意思是菜肴极为丰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为全是不好消化的东西。②这是古代的一个民族,荷马在《奥德赛》中曾经提到。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数次提到。据说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远是黑夜。
一个理发师正在毕恭毕敬地服侍一位军官。一位顾客走进来,理发师见那军官认出了顾客,并与他搭起话来,聊上一会。理发师很高兴,他明白这两位属于同一阶层,去拿肥皂碗时,禁不住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在他这店里,在使用洗头肥皂这粗俗的活计之上,还可加上社会上的、甚至贵族味道的快乐。埃梅也像这个理发师一样,他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发现了我们是老熟人,去给我们端漱口水时,那种微笑和一位很会适时走开的家庭主妇那既自豪又谦虚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样。也可以说那是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动的父亲,他密切地注视着在他的餐桌上结成订婚礼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扰这种幸福。再说,只要听人道出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名,埃梅就会显得兴高采烈。这与弗朗索瓦丝正好相反,谁若是在她面前说某某伯爵,她的脸色*没有不-阴-沉下来,话语没有不变得干巴巴而又简短的。但这并不说明她钟爱贵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丝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她能从别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点来。她很为此自豪。埃梅属于令人愉快又充满善良纯朴的一类人,弗朗索瓦丝则不然。给埃梅他们讲一件多少带点尖刻味道、但在报纸上没有的、尚未发表的事情时,他们便感到非常高兴,而且形诸于色*。弗朗索瓦丝可不愿露出惊异的神色*。奥地利大公鲁道夫①,她从来就没想过有这么个人。若是在她面前说,这位大公并没有象人们认为确有其事那样已经死掉,而是还活着,她也会回答对,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样。此外,还应相信,她虽然那样谦恭地称我们为主人,我们也几乎完全驯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庄里境况富裕,地位独立,享有一定威望,这个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这些贵族的干扰。所以,即使是从我们嘴里她听到一个贵族的姓名,她也没有不强忍怒气的。而埃梅则相反,他自孩童时代起便在贵族家中当仆役,甚至可以说他是靠慈善在这些人家长大的。
①鲁道夫(1858-1889)为奥地利国王弗朗索瓦-约瑟夫一世的独生子,1889年,人们在梅耶林的猎宫中找到他与情妇玛丽亚·维茨拉的尸体,不知他们是自杀还是被暗杀。
因此,对弗朗索瓦丝来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贵族就需要向人讨饶。至少在法国,这正是那些大老爷和贵妇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们唯一操心的事。有些仆人,就他们的主人与他人的关系,不断收集些只言片语,从中有时得出错误的推理就象人对动物的生活得出错误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丝遵循这个倾向,总是觉得人家亏待了我们。再说,和她对我们极度偏爱一样,她从别人使我们不快中得到快乐,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这个结论。但是,当她看到,而且决不可能看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和对她本人的百般殷勤照顾以后,她便原谅了这位夫人身为侯爵夫人,而且由于她不停地感谢这位夫人身为侯爵夫人,她喜欢这位夫人胜过我们认识的所有的人。这是因为我们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没有哪一个能努力做到这样持续不断地热情备加。每次我外祖母发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看一本书,或者说觉得一位女友赠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时过后,一位贴身男仆就会上楼来将书或水果送给我们。待我们此后与她相见、向她表示感谢时,她总是作出要给她赠物找一个特殊用途以作为遁辞的模样,只是说:那书并不是什么杰作,可是报纸到得这么晚,非得有点东西看不可。或者说:在海边,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较谨慎的做法。
可我觉得你们从来不吃牡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更增加了我那时的厌恶印象,因为牡蛎的活肉叫我讨厌,更甚于粘乎乎的海蜇,这两样使我觉得巴尔贝克海滩黯然失色*),这一带海边,牡蛎非常鲜!啊,我要吩咐我的贴身女佣人,去取我的信时将你们的信也一起取来。怎么,您的女儿每天给您写信?你们能找得出那么多话相互倾诉吗?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语。可以相信这是出于蔑视。她在给我妈妈的信中反复地写到塞维尼夫人那句话:刚刚收到一封信,过一会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①我的这种感觉,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结论是:我寻求属于这少数之列的人,我回避其他人。我真担心她会将这个结论应用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转换话题,对前一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叫人给我们送来的水果大加赞扬。那水果也确实精美之至,旅馆经理虽因自己的水果盘深受蔑视而妒意大发,依然对我说:我跟您一样,比起其它任何餐后小吃来,我更喜欢水果。我的外祖母对自己的女友说,旅馆里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对这些水果就更加喜欢。
我可不能象塞维尼夫人那么说,她补充一句道,如果我们异想天开想找一个坏水果,则不得不叫人从巴黎弄来。②
①此句见于塞维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儿函。下面两句却不在此函中。②见塞维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话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异想天开想找到一个坏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从巴黎弄来了,这里是没有的。
啊,对,您看塞维尼夫人的《书信集》。我从头一天就看见您手里拿着她的《书信集》(她忘了,她在门边与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馆里从未见过我的外祖母)。她总是操心她的女儿,您不觉得有点过分?她谈女儿谈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诚意的。她写的东西不够自然。
外祖母觉得辩论毫无用处。为了避免在无法理解她之所爱的人面前谈论这些事,她干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泽让夫人回忆录》上边,把那本书遮住。
弗朗索瓦丝戴着一顶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体人员对她敬重备至。她下楼到信件处去吃饭,她称这个时刻为中午十二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如在这时遇到她,便拦住她打听我们的消息。弗朗索瓦丝将侯爵夫人委托的话转达给我们,她模仿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门说道:她说:您一定向他们问好。她以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话,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亚于柏拉图歪曲苏格拉底的话①,或者圣约翰歪曲耶稣的话。自然弗朗索瓦丝对这种关切十分感动。外祖母担保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前姿色*出众。弗朗索瓦丝可不相信,她认为外祖母出于阶级利益在信口开河,富人反正总是护着富人。确实,那出众的姿色*,如今已残留无多。除非比弗朗索瓦丝更具艺术家气质,仅要注视她,而且要对每个线条进行研究。
①(前)柏拉图确实在其《对话录》中经常提及苏格拉底。仔细研究以后,确实苏拉底的形象与柏拉图给我们描述的不尽符合。
我得想着哪一次问问她,是不是我搞错了,她是不是与盖尔芒特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外祖母对我说。这话激起我满腔怒火。这两个姓氏,一个是通过亲身体验那低矮而可耻的门进入我的心中,另一个是通过想象那金色*的大门进入我的心中。说这两个姓氏之间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们经常看见卢森堡亲王夫人走过,已经有好几天了。车马华丽,她本人身材高大,红棕头发,美丽非凡,只是鼻子有些过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个小厮过来与旅馆经理说话,又回到马车旁,然后送来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种水果于一个篮子之中,正如海湾本身将各个季节都汇集在一处一般),附一张卡片:卢森堡亲王夫人,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蓝莹莹的、闪闪发光的、滚圆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圆一样;透明的葡萄挂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这些水果,送给哪一位隐姓埋名住在这里的王子呢?这不会是送给外祖母的女友的,亲王夫人希望来拜访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给我们送来了新鲜而又金光闪闪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虽然李子已变成了紫色*,犹如我们进晚餐时刻的大海;虽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着玫瑰色*的云朵,我们还是认出了这些水果来自何处。
过了几天,上午在海滩上有交响乐音乐会演出,散场时我们遇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坚信自己听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尔》①序曲等)表达了最高的真理,尽量提高自己以达到那作品的境界。为了理解这些作品,我从自身提炼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也将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赋予这些作品。
①均为瓦格纳的歌剧作品,分别于1850年和1845年上演。
外祖母和我从音乐会出来,踏上归途回旅馆。我们在海堤上停了一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交谈几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在旅馆里为我们订了火腿干酪夹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这时,我望见卢森堡亲王夫人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她半拄着一把陽伞,那高大而美丽的身躯现出微微的曲线,划出帝国时代美貌风流的女子珍爱的阿拉伯图案。这些女子双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绷紧,很善于使她们的身躯像一条围巾一样无精打采地飘动。穿过躯体的那条肉眼看不见的柔软而倾斜的茎杆作为骨架,她们的身躯便围绕着这骨架飘动。
卢森堡亲王夫人每天上午出来在海滩上转一圈。那时节,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准备吃午饭了。她是非到一点半钟才进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弃了那空荡而灼热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别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绍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绍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询问我的姓名,因为她想不起来了。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说,她早就忘记我外祖母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谁了。我的姓氏似乎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这时,卢森堡亲王夫人已向我们伸出了手。当人们向奶妈带着的婴儿微笑时,常常还要加上一个亲吻。她与侯爵夫人说话过程中,不时转过头来带着这种亲吻的雏形,向外祖母和我投过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显出自己地位比我们高的样子,但是她肯定没有计算好这段距离。由于计算错误,她的目光充满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抚摸两头可爱的动物那样用手来抚摸我们。在驯化动物园①里,两头可爱的小兽就会越过铁丝网,朝她伸过头去。顿时,这种关于动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来。
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时节,海堤上尽是来往走动、高声叫卖的小贩,卖的是点心,糖,小面包之类。亲王夫人不知道怎样表示她的好意,便拦住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第一个小贩。他只剩下一块黑麦面包了,就是人们扔给鸭子吃的那种。亲王夫人买了这块面包,对我说:这是给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却把面包递给了我,微微一笑对我说:你亲自交给她吧!她大概以为,在我与动物之间如果没有中介,我的快乐就会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贩走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都买了来,塞满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点心,有罗姆酒蛋糕,有大麦糖。她对我说:
你自己吃,也给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红锦锻衣服的小黑人给商贩付钱。那小黑人到处跟随着她,成了海滩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别,并向我们伸过手来,有意对我们和她的女友一视同仁,当密友对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们能够接近她。不过有一次,她似乎将我们的水平在人的阶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为她与我们的平等,是通过亲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温柔而充满母爱的微微一笑来表示的。人们像向一个大人告别一样向一个淘气孩子道再见时,就是这样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进化上产生了美妙的飞跃,她不再是一只鸭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经成了斯万太太大概会称之为的baby①。最后,亲王夫人离开了我们三个人,到充满陽光的海堤上继续散步去了。她那美丽的腰肢弯曲着,象绕在木棍上的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合拢起来拿在手中、白底蓝花的陽伞上。
①英语:婴儿。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亲王夫人。我说第一位,因为马蒂尔德公主从仪态上说完全不是亲王夫人。这第二位,以后诸位会看到,以其钟情也叫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觉得你们很迷人。这个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许多女君主或亲王夫人可不一样。她具有真正的价值。这时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种大老爷的和蔼可亲,自愿在国君与资产阶级之间充当中间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坚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会很高兴再与你们见面。她非常高兴能对我们这样说。
离开卢森堡亲王夫人之后,当天下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诉我一件事,叫我更为惊异,而且又不属于和蔼可亲的范围。
你父亲可是部里的司长?她问我道。啊!据说你父亲是个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几天以前,我们从母亲的一封信中获悉,我父亲和他的旅伴德·诺布瓦先生丢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确地说,根本就没丢,就是这么回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对旅行的细节,她似乎比我们知道更详细。我想你父亲下个星期要提前回来了,他大概放弃去阿尔及西拉的计划了。不过他想在托莱多①多呆一天,因为他对提香的一个弟子②十分欣赏。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过在当地那是很有名气的。
①西班牙城市。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画家格雷戈。
对她所认识的那群人单纯、细微而又模糊的骚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动声色*的眼镜远远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观看我父亲的那个地方,正好嵌了一块无限放大的镜片,使她那么有立体感地、极为详细地看到了我父亲所有令人愉快的东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关遇到的麻烦呀,对格雷戈①的兴趣呀等等。这块镜片改变了她视野的比例尺,在万头攒动的芸芸众生中唯一使她看到这一个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罗画朱庇特在一个软弱的下界女子旁边,将他画得超人大小一样。②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画家。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与塞墨勒》一画,画上,朱庇特将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犹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说指的是《朱庇特与欧罗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辞,以便我们能在旅馆前多呼吸一会新鲜空气,一面等待着人家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打招呼,说我们的午饭已经备好。这时只听得一阵喧嚣。原来是野蛮人部落国王那年轻的情妇刚刚洗罢海水浴,回来进午餐。
这真是一大害,她应该离开法兰西!首席律师此时正经过这里,他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证人的老婆却眼睛睁得大大地,死死盯着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样望着这些人,多么叫我着恼,我简直没法告诉你,首席律师对首席审判官说道,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这个女无赖,你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着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诉她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们再作出对这些冒牌货加以注意的模样,我再也不跟你们一道出去了!
卢森堡亲王夫人的马车,在她前来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馆前停过。她的前来,自然也未逃过公证人、首席律师和首席审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这几个女人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们已经手忙脚乱了一些时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还是一个女冒险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过大厅时,到处刺探不对头的事的首席审判官老婆从活计上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夫人,那劲头叫她的女友们笑个半死。
噢,我呀,你们知道,她骄傲地说,我一开始总是往坏处想。非给我拿出一个女人的出生证和公证人证件,我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正结了婚。此外,你们别害怕,我要进行小小的调查。
于是,每天这些女人都笑着跑来问:
我们是来听新闻的。
卢森堡亲王夫人前来拜访的那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搁到嘴上。
有新鲜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从未见过……你说,你说怎么啦?
咦,一个女人,黄头发,脸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开外就能闻到马车味,只有那些小姐才会有这样的车,她刚才来看望那位所谓的侯爵夫人啦!
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嘿,你们看哪!就是我们看见的那位太太,你想起来了吗,首席律师?我们真觉得她不怎么样,可不知道她是来看侯爵夫人的。一个女的,带一个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们说得够多了。你们不知道她的姓名吗?
知道,我故意装作走错门了,拿着了她的名片,她的外号叫卢森堡亲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这地方,人很混杂,还有这类天使男爵夫人①来搞鱼目混珠,真是够惬意的!
首席律师向首席审判官引证了马杜林·雷尼埃和玛塞特②的故事。
①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马1855年写的一个剧本《半上流社会》中的女主角。她是一个交际花,试图通过嫁人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没有成功。②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讽刺作品《玛塞特》,叙述一个浪荡女人晚年成了虔诚的教徒的故事。
再说,这一误会,并非象一出轻松的喜剧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误会一样只是暂时性*的。德·卢森堡亲王夫人是英国国王和奥地利国王的外甥女。当她前来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马车兜风时,这两人总显得两大怪一般,属于那种水城难以躲开的怪物。圣日耳曼区的人,在大部分资产阶级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输光了赌本的恶棍(再说,个别人有时也确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会接待他们的。在这方面,资产阶级是太老实了,因为贵族老爷的毛病决不会妨碍他们自己在凡是资产阶级永远不会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贵族自认为资产阶级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在与己有关的事情上装得天真纯朴,而对他们那些穷愁潦倒的朋友则故作诽谤,这就造成了误会。如果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偶尔与小资产阶级发生关系,因为这个贵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财团,资产阶级终于会看到,一个贵族当资产阶级成员也很相称。但他还会发誓说,这个人绝不会与一个破了产的赌徒侯爵交往,认为侯爵越是和蔼可亲,他就越没有人缘。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员会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赌徒侯爵先生的女儿作自己的媳妇,资产阶级就更莫名惊诧了。那位侯爵虽是个赌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国最为古老。正如一国之君宁愿娶已被废黜的国王之女作自己的儿媳,也不愿娶现任共扣国总统之女给自己儿子为妻一样。这说明这两个世界之间彼此的看法都很虚幻,正如巴尔贝克海湾这一端海滩上的居民对位于海湾另一端海滩的看法也很废幻一样:从里夫贝尔隐约可以望见马克维尔这个骄傲的公主。但是就是这一点也是骗人的,因为里夫贝尔的人以为,从马古维尔也能看见里夫贝尔。事实上与此相反,里夫贝尔的灿烂美景,从马古维尔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发烧,请来了巴尔贝克的医生。这位医生认为我不应该整天待在海边风吹日晒,给我开了几个药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药方,但我从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来,她已坚定地下了决心,不照任何药方去买药。但是她对医生的保健建议很重视,接受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带我们坐马车去兜风。这样,上午,直到午饭前,我便在我的房间与外祖母的房间之间窜来窜去。
外祖母的房间与我的房间不一样,不直接面对大海,而且从三个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个内院,田野。这房间内的器物也与我的房间不同,有上面绣着金银丝线和粉红花朵的沙发。一走进去便闻到的那种清新芬芳,似乎从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发出来。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过这个房间。这时,从南面进来的光线,与不同时刻进来的光线一样,折断了墙角,在海滩的反光旁,将绚丽多彩的临时祭坛安放在五屉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径上盛开的鲜花;光线那收拢、颤抖而又温暖的双翼挂在墙壁上,随时准备重新飞起。那光线像洗浴一般,晒热了小院一侧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陽光如葡萄藤一般装点着小院,为小院的美丽动人、丰富多彩又加上动态的装饰,好似将沙发上那绣花丝绸一层层剥下,并将其金银丝边一一取下一般。这个房间有如一面棱镜,外面光线的七色*在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尝的白昼的津液在这里溶解,散开,芳香醉人,看得见,摸得着:有如希望之园,溶成怦然跳动的银光和玫瑰花瓣。不过,先于一切的,还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滨如涅瑞伊得斯①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样。我拉开窗帘。每一个模样的大海停驻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个大海了,偶尔也与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从未见过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现过两次。
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个女儿之一,在希腊诗人笔下,她以微笑自娱,勒贡特·德·利尔则称她是欢乐的格劳科斯女神。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格劳科斯本为男性*。
有时,大海现出那样罕见的美,我远远见了,惊异万状,更加欢喜。是这一天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半开的窗扉在我沉迷的眼前展现出格劳科期女神的丽姿。她那慵懒的秀色*,无力的呼吸,像朦胧的蓝宝石那样半透明。透过这蓝雾,我看到了给她点染上颜色*的可以称得出来的各种无素在涌流。啊,真是得天独厚!女神露出睡意朦胧的笑容,令肉眼看不见的薄雾使陽光发出千变万化。这看不见的薄雾,无非是在她那半透明的表面周围所保留的一块空间而已。正因为有这一方空间,那表面就变得更为缩小,更为感人,就象雕刻家从整块石头的残存部分上分离下来的那些女神,他又不肯将这整块石头做成粗坯。女神就这样身着单色*衣裙,邀我们到那粗糙而又在陆上的道路上去散步。我们坐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敞篷四轮马车里,从这道路上,整日依稀望见她那慵倦跳动着的仙姿,却永远也到不了她的身边。
为了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或到圣马尔斯,或到格特奥尔姆山岩,或到别的什么郊游的地方去,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吩咐早早驾车。对于一辆行进缓慢的马车来说,这都是很远的地方,要走上一整天。想到我们要去远足,我十分快乐,哼起一首最近听到的什么曲子,来回踱着,等待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戴整齐。如果是星期日,那么在旅馆门口的就不只是她的马车了。好几辆租来的街车,不仅等待着应邀前往菲代纳城堡康布尔梅夫人家作客的人,而且也等待着别的人。这些人与其像受惩罚的孩子一样留在这里,宁愿宣称巴尔贝克的星期天简直腻死人,他们一吃完午饭便启程躲到附近的海滩去或去参观什么名胜。当人们询问布朗代太太是否去过康布尔梅夫妇家中时,她甚至常常断然回答说:没有,我们到贝克瀑布去了。似乎纯粹是因为这个她才没有到菲代纳去度过一天。这时,首席律师就会大慈大悲地说:
我真羡慕你,我跟你们一样改变主意就好了,那肯定别有情趣。
马车旁,我等人的门廊前边,一个年轻的穿制服的饭店仆役笔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株稀有品种的灌木。他那染色*的头发惊人的和谐,较之他那树木的外表更引人注目。大厅相当于前廊,或初学教理者的教堂,或罗曼时代的教堂,不住在旅馆的人也有权经过。那大厅内的这位外侍的伙伴,并不比他多干多少活,但是至少还动弹动弹。很可能早晨他们是帮忙打扫的。但是下午他们就站在那里,像那些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仍然站在台上增加哑角数目的合唱队员一样。叫我心惊胆战的那位总经理站得高,看得远,准备明年大大增加这些人的数目。他的这个决定叫这个旅馆的经理心里好生难过,因为他觉得所有这些小伙子无非是碍事的人,意思是说他们什么用也没有,还挡道。不过至少在午饭与晚饭之间,在顾客出入之间,他们还能填补情节的空白,就象德·曼特侬夫人的那些学生一样,他们身着年轻的古代以色*列人的服装,每当爱丝苔尔或若阿德下场时,便由他们来演幕间插曲①。
①影射拉辛的最后两个悲剧《爱丝苔尔》和《阿塔莉》,此二剧应德·曼特侬夫人之请为圣西尔的各位小姐写成,他们在这两个戏的合唱队中扮演角色*。
门外的那个穿制服仆役,衣着华丽,身体修长瘦削。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侯爵夫人下楼来。他木然不动,而且木然不动上面又加上一层悲悲切切的神色*,因为他的兄长都已离开了旅馆去寻找更光辉灿烂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这块异乡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独。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终于来到。照应她的车辆,服侍她上车,大概应当属于这个仆役职能的一部分。可是他也知道,一个随身带着仆役的人,是由自己的仆役来侍候的,而且一般来说,这种人在旅馆里给的小费很少,圣日耳曼老区的贵族们就是如此行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时属于这两种人。于是这株灌木仆役得出结论,他对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凭旅馆侍应部领班和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将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当,而他自己仍然在那里忧伤地梦想着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艳羡的命运,保持着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动。
我们启程。绕过铁路车站以后不久,便走上一条乡间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园圃间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路两旁均为耕过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这条小路像贡布雷的小路一样熟悉而亲切。耕地中间,不时可见一株苹果树。苹果树上确实已经没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为我又认出了那无法模拟的树叶。那大大的叶子,有如婚礼结束后台阶上的地毯,刚刚被红扑扑的花朵那白缎长裙的拖裾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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